
阴郁的气息弥漫了整个成都,慌乱和恐惧在无形中滋长,朝中大臣有要战者,有要降者,纷纷难定。
我登上城楼,看见城外的百姓,扶老携幼四散奔逃,哭声震天。
生平第一次亲自经历这样噩梦般的场景,是在当阳,我虽然记不得具体情形,但是从长者的叙述中,也想象得出十之八九。
那时父亲还只是个没有立足之地的“刘皇叔”,带领军队放弃樊城向南撤退,沿途大批荆州百姓扶老携幼赶来追随,队伍行至当阳已有十万余人,辎重数千两,日行数十里,走向未知的远方。
他们背井离乡追随父亲,不是不留恋故乡热土,不是不知道曹操绝对不会放过父亲,但他们还是依然做出了选择。
因为父亲是他们心目中仁善的化身。
人心向背,了如指掌。
父亲携民渡江时,明知轻骑南下径取江夏是最好的选择,而百姓们拖家带口、推车挑担,如此拖沓下去一旦追兵赶到不啻自取败亡,但他始终不肯放弃百姓:
“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
相父在隆中对中说,欲成霸业,北让曹操占天时,南让孙权占地利,而我方可占人和。父亲织席贩履出身,最终成就帝业,靠的不是某一场战役的胜利,而是人心和道义。
我在兵荒马乱中长大,见惯了城取城破,百姓流亡,只是我从来没有想到,有一天,仓皇出逃想要离开的,竟会是我治下的子民。
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尽失。
成都,还要继续守下去吗?
我从小被耳提面命说,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这是大汉正统的尊严,可我始终都不明白,对于那些因为连年征战而流离失所,甚至易子而食的百姓,还有什么尊严可谈。
我想,他们所要保持的尊严,他们最大的愿望,就是男有室 ,女有归,幼有所养,老有所依,在一个政治清明的国度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文帝景帝能做到,相父也能做到,朕却无能。如果连这都不能,那我希望,他们至少还能,活下去。
“愿无伐善,无施劳。”
我做不到的,但愿另一个励精图治雄才大略的帝王可以做到。
我不是个乖戾残暴的君主,从不铺张奢靡大兴土木,也从不轻易辱骂责打身边的侍臣,反而把他们当做自己的朋友,他们说什么我都愿意相信——自幼颠沛流离,长大后又被孤零零地供在龙椅上,成为汉祚正统的符号,我真的很想有个朋友。
回想起来,其实我一生真正的做到的,不过是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
只是,被我毁掉的,不是骏马轻裘,而是先帝基业。
鲁庄公曰:“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
曹刿对曰:“小惠未遍,民弗从也。”
这段话我从小就读过,却直到今天才懂——难怪有人在背后说我昏聩。
从前朕只看见眼前宦官宫女的疾苦,却看不见江山社稷;今天,朕用这万乘之尊,向蜀汉百姓赔罪。
万方有罪,罪在朕躬。
虽汉祚已衰,天命难违,然两川生灵,横罹干戈,诚可怜悯。
皇考以仁善之心成就帝业,如今,魏军即将兵临城下,我又怎能眼看着蜀中血流成河?自古安有降天子,这是皇帝的尊严,却不能无辜百姓的尸骨来堆砌。
以天下为局,以万千黎民为注,我没有这样的气魄,宁可做个懦夫,哪怕负列祖列宗,留千古骂名。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唤过谯周,惨然开口:“写信给邓艾,如果他能保证进城后不毁宗祠,不戮百姓……那就……降吧……”
我是子龙将军在长坂坡九死一生救出的阿斗,诸葛丞相在白帝城锥心泣血立誓辅佐的幼主,也是宠信宦官葬送了蜀汉大业的昏君。
亡国之君,昏君。
我终于到了长安,相父鞠躬尽瘁想要送我来到的长安。为此他殚精竭虑,穷尽自己的智慧和精力,并愿意为之付出生命。
“今南方已定,甲兵已足,当奖帅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相父,相父,我……
司马昭设下宴席, 令蜀人扮蜀乐于前,问曰:“颇思蜀否?”
西蜀啊……
天府之国,沃野千里,水灵灵的少女皓腕如玉,绣花针仿佛三月细雨,在蜀锦上催开出大片大片的芙蓉,山灵水秀如诗如画,不,那种美,丹青妙手也难描三分。
先帝,相父,两位叔叔,子龙将军,都葬在那里,他们来自四海,为了同样的理想走到一起,也为实现这个理想辗转于风雨,最终埋骨他乡。
那里还长眠着无数西川将士。
我的儿子北地王刘谌在昭烈庙中自刎,临终泣血:“臣羞见基业弃于他人,故先杀妻子,以绝挂念,后将一命报祖!祖如有灵,知孙之心!”
他是为社稷而死的,死在了先帝灵前,我却不能——亡国之君不入宗祠,我还有什么颜面回去呢?
我想哭,却发现自己无泪可流。
颇思蜀否?
不敢思蜀。
遥将我心寄北斗,代我望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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