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部分时候徐文衣都是一个善良的人。
徐文衣出山在岐山脚下的一个村子里。他天生了一对翅膀,村里人说这是妖,得用火烧死。不过徐文衣的娘不肯,她连夜抱着徐文衣逃进了山。后来她死了,有头老狼吃了她,不过老狼留下了徐文衣,还养了他十年。
徐文衣的翅膀大多数时候都是耷拉在身后,他飞不起来,不过他跑得很快,徐文衣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妖怪,刚才咬死的这个婴儿是他这辈子杀的第四个人。他叼着婴儿扔到了老狼的爪子旁。老狼太老了,连娇嫩的婴儿都咬不动。
老狼死了。
徐文衣蹲在石洞旁的峭壁上嚎叫了整整一夜。山里的狼很多,却没有一只敢跟着和的。徐文衣是这岐山方圆三百里最大的狼王。
徐文衣本来不该有名字。他的名字是个书生给取的。那书生很落魄,徐文衣吃饱的时候分了他半只野兔。书生吃完,在峭壁上肆意大笑,天地间都是那书生的笑声,声音像一把把剑在峭壁上挥洒镌刻。
飞沙走石之后,书生嘴角挂着血就掉进了深潭。他肯定死了,徐文衣知道,他能听见这个世界最细微的声音。
那书生念了句:“枉来生。”心就破了,有点像徐文衣咬碎猎物喉管时发出的声音,沉闷,却带走了全部的生命气息。
后来没多久来了个踩着剑在天上飞的女人,那女人在瀑布下看了很久的石壁,然后看到了徐文衣,“你以后就叫徐文衣,他死了,只有你看到,所以你现在就跟着我,到死。”
徐文衣跟着女人走了。
走的那天岐山三百里方圆内的狼都跪在了西山口。一条绸带系在徐文衣的脖子上,那女人素衣长裙,赤脚踩剑。
徐文衣跟女人走了很多地方,第二年的时候,徐文衣学会了说话,女人喜欢念一些诗词文章给他听,说都是她最爱的男人写的。那男人死都不愿见自己一面,那男人姓徐,死时在山崖上留下了两个字“文衣”。
徐文衣说好。他都听她的。
那女人不爱说话,围着火堆或者桃树跳舞,酒坛里的酒洒在天上,像一滴滴略浑的晶珠,连成一线,在云雾见穿梭,在天地间吟唱。
徐文衣安静的蹲着,抬头望,脑子里总会想起女人喝醉时哼唱的那首曲子,
“
桃花红,染千里江山,
望红颜,走余生百年,
……
”
“真美。”徐文衣不晓得什么时候起,在心底种下了这句话。
那女人叫啥,徐文衣一直不晓得,好像无论走多远路,见多少人,这个世界都没有认得她的地方。有时候徐文衣心里会想,是不是除了那个书生,这女人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徐文衣那时候就觉得自己要好好的记得她,不能让这样一个仙子一样的女人被忘记。
未央四年的时候,徐文衣跟着女人来到了北凉刃山涧,这地界住了大虫。徐文衣在离人山涧30里地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周遭那种不自在的刺痛感。徐文衣不当狼王四年了,不过他骨子还是条狼。
“四年了,走了八千六百里,徐文衣,你累不累。”女人罕见的问徐文衣话,那话里头听不出什么,徐文衣竖起耳朵认真听,也没发现女人的心有一丝的变化。
“不累,好。”徐文衣话说的慢,但女人懂。
“我累了。”女人望着远处在夜幕里黑漆漆的刃山涧,手托着下巴,难得的脸上露出温柔的落寞神色。徐文衣那时候心一紧,比老狼死的时候还要紧。这条脖子上缠的绸缎,怕是不用走到死,就要断了。
“累,就歇。”徐文衣答完就蹲在旁边看女人的脸。火光赶着斑驳黑影在女人的脸上跳舞,直到那光渐渐退却,被黑吞了。
看到大虫的时候,是春花开后的十四天。大虫像蛇,靠头的地方长了一对羽翼。徐文衣紧绷着腰,微微的弯身,双腿踩地,随时都能扑上去跟大虫撕咬。
大虫的嘴里叼着女人的剑,徐文衣用力的闻,却什么味道也闻不到。
它们就这么打了起来。
大虫是刃山涧里的一头蛟,女人腰上挂着的一枚温润玉佩上雕着的也是一头蛟。这些徐文衣都不知道,他现在满眼血红的从天到地的攻击着大虫。
徐文衣会飞了,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
那架打了四天四夜,大虫砸在了地上,身上的血和着鳞片在地上汇成了一条小河。徐文衣就泡在那河里,一动不动。
徐文衣做了个梦,梦见了那个书生,还有女人。他们一起在山林间喝酒跳舞。男人拿剑弹音,女人和调起舞。
“
桃花红,染千里江山,
望红颜,走余生百年,
前朝春,落青竹万卷,
画伊人,磨春花连天。
思归去,
思归去,
思不尽余生余年。
……
”
然后男人和女人在歌声中变成了蝴蝶,这些蝴蝶一会变成大虫的模样,一会变成老狼的模样。徐文衣在地上望着,他追啊,拼命的追,可蝴蝶越飞越快,越飞越高,最后变成了一缕缕光,消失的无影无踪。
徐文衣醒了,在昏迷后的第六天。大虫的精血渗进了他的身体里,徐文衣感到从未有过的饿,他吃掉了一整条大虫。
只是,大虫的肚子里有个玉佩,那玉佩徐文衣见过。
女人不见了。
徐文衣找遍了刃山涧,他找到的一切只有那把剑,还有那个玉佩。
“地方我都走完了,剩下的,你帮我走完。”每次徐文衣闭上眼,都能听见女人在自己耳边说这句话,等他睁开眼的时候,却只有山林里的虫鸣兽嘶。
徐文衣找了女人一年,又等了一年。他又忘记说话了。
不过徐文衣的翅膀不见了,那次跟大虫打架,翅膀被大虫连根拔了出来,徐文衣极饿的那会,也给吃了下去。
他学着女人的模样,把剑背在了身上。玉佩被徐文衣放进了贴心的位置,他要去走天下了。
“他说,这天下路有百万万里,他这辈子都要在路上,哪能带着我?”
“他还说啊,他要寻遍仙山灵水,看遍神虫怪物,他还要写本天涯异志,传给天下人。”
“他走的时候,一步千里,我追都追不及。”
“他才走了这么点就死了,剩下的我来走。”
徐文衣记得女人说给自己听的话。他张嘴想说话,却只有“呀呀”声,真像个哑巴。
徐文衣在大虫死的地方堆了个坟,跟着女人的那几年,他看到了天下好多事,直到人死了要住坟。他还在坟旁种满了桃花。坟旁还有徐文衣偷来的三坛酒,徐文衣给坟磕了个头,就走了。
他独自走天涯。
翅膀没了,徐文衣只能一步一步的走。他独自在天地间行走,从暖春走到寒冬,从花红走到叶黄。徐文衣看过这个天地间最壮美的山,也喝过最甜的泉。他杀过山里最大的猛兽,也杀过人间最厉害的侠。
人世间啊跟天下,到底区别在哪?这是徐文衣独自走天涯的第五年,问自己的问题。
这个人间跟山林真像。
徐文衣见过穿着破烂的山贼杀人,也见过锦衣光鲜的官军屠村。跟山里野兽的唯一区别可能就是,他们杀完不吃。
所以徐文衣也杀人。心情不好的时候杀,心情好的时候也杀。
徐文衣杀的人里面,有贼,有兵,有民,有侠。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徐文衣变成了那个人人见了都害怕,人人见了都喊着要诛杀的怪物。
翅膀没了,徐文衣还是妖。
天启二年,新帝登基,说要斩尽天下妖,荡尽天下寇。
兵像潮水冲进了徐文衣走过的各种地方。徐文衣歇脚的村子被兵围住了。领头的村民徐文衣认得,那是村正。徐文衣在十天前杀光了来村子里作乱的贼,他住了下来。小黄花的娘做了一桌子菜,徐文衣特别爱吃里面的那道糍粑。
跟着兵来的还有十个身着黄袍,头戴玉冠的仙人。
那仗打了好久。
徐文衣的身上全是伤口。弓箭像雨一样的洒向他,仙人的剑到处飞,在他身上切开一个一个的伤口。村子没了,地上铺满了尸体,小黄花跟她娘被一根长矛钉在了地上,村长的脖子上插了一把刀,那是他跪在地上抱着将军腿换来的。他的妻儿孙女被火箭烧死在了屋子里。
徐文衣杀啊。像疯了一样的杀,他忘记了这些年来练的剑术。那时女人教他的,说这个剑是那个男人这辈子的心血。不能忘,要练成。徐文衣跳来跳去,跳到人的脖子上,咬断脖子。便跳去下一个人身上。
“果然是妖孽!”
黄袍仙人冷哼,十个人搭了一个怪异的阵势。那十柄飞舞的剑便染了金光,越发锋利。
徐文衣的四肢上各钉了两把剑,一把钉在了他的肚子上,还有一把在天上飞着,多半是要插进他的心口。
“斩妖魔!!”仙人们大喊着,剑冲了过来。
玉佩碎了,是被剑撞碎的。
徐文衣后来醒了过来,村子里到处都是尸体,村民的,兵的还有仙人的。
他用力把自己从墙上拔了下来,伤口恢复的很快。离开身体的剑碎成了光,消失的无影无踪。徐文衣看了尸体,都是脖子上一道细长深邃的伤口,像是那个女人做的。
徐文衣蹲在地上,天上下了大雨,他在雨里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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