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花图

嘀...嘀...嘀...心电监测仪有规律的机械的发着声响。

病房里，阿兰的一双儿女围坐在她的病床前，儿子国康眼睛通红，女儿国凤小声啜泣着。阿兰抿了抿嘴，国康赶紧把身体凑过去，“妈，您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阿兰慢慢睁开眼，问“找到他了吗？”这时，国凤再也抑制不住的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妈，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惦记着他。”阿兰用嘶哑的声音说道：“这一等就等了一辈子。”她那干瘦的双手一下又一下捶着胸口，被子里的尘灰被捶得在阳光的影里杂乱无章的疯一样的四处乱窜。她的眼泪从眼眶倾泻而出，湿了鬓角，湿了脖颈，湿了枕头。

她哭，国康哭，国凤愈加哭得厉害。

医院尽头，一个头发梳得齐整，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穿一套黑色西装，脚上一双皮鞋擦得铮亮的，约莫四十岁的男人。也许是皮鞋不大衬脚，他走得很慢很慢，手里提着的布兜一晃一晃的。他走到虚掩着的病房前，先是透过门上的那一块小玻璃，怔怔的看了一会儿，手扶在门把上，紧咬着嘴唇，额头上渗着密密的汗珠。很久很久。突然，他把他手里的布兜往门把上一挂，抓住门把的手一松，转身走了，很快就消失在医院的尽头。

国康听见响动，打开门，看到了一个绕在门把上的布兜，回到病房，他正准备打开布兜看个究竟。躺在床上的阿兰看见那个布兜突然激动起来：“快，康儿，让我瞧瞧。”说着，她奋力坐起身。双手哆嗦的接过布兜，缓缓打开了扣子...

布兜里装着的是一张卷起的纸，纸张已经泛黄，阿兰颤抖着双手抻开纸，轻轻摩挲着，再也抑制不住的放声大哭。

纸上画的是一幅兰花，画的右下角有个“彬”的署名，却已经被磨得有些模糊。“是他，是他。”阿兰泣不成声。

画这幅画的男人，叫王彬。年轻时，头发浓密，眼眸深邃的他不知迷倒了多少姑娘。因为县里要做技术交流，他被派到阿兰的家乡暂住数月。在乡下的日子，很是悠闲，每天做完手头的工作，王彬就用画画打发时间，他画梁大婶儿家的炊烟；画阿白家那只黄毛狗；画乐呵呵赶猪的阿乐；画村头抽烟喝酒后门牙只剩一颗的坚叔，画鼻涕挂一嘴满村疯跑的狗娃...他作画时，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围着看。画好了，谁喜欢谁就拿回去，胶水一粘贴在墙上。日复一日，几乎村里每家都贴着他的画。唯独阿兰家没有。

阿兰不是不想要王彬的画，只是家里的墙早已坑坑洼洼，裂缝横生，还被爹钉上钉子、钉子之间又拉了根长长的铁丝，用来挂锅挂衣服挂各种七七八八的东西。房子中间用块帘隔开，帘的左边算是阿兰的“闺房”，1.5米的床紧挨着墙角，床的大半都被书占据着，也得亏阿兰够瘦，要不然保准翻个身就掉在地上，但即便这样，她还是得侧身才能躺下。家里唯一的一扇窗被隔在阿兰这边，夜晚，她可以在皎洁的月光陪伴下读书，如此，还能省下不少电费。一想到这，阿兰很是窃喜。帘的右边，巴掌大的地方，用来生火、做饭、唠嗑。帘正上方那盏灯，布满了油污，紧紧的包裹着光线，让本就不亮的地儿，更加昏暗。

阿兰很爱读书，可是家里穷，她才念完初中，就辍学了。她读书时要好的姐妹春花，现在已经去县里上高中了，每次回来，春花都会给她带些书，以至于床上的书越积越多。家里人都嗔怪“女娃子迟早要嫁人，读那么多书有屁用？”她也不辩解，默默的、悄悄的读。书读得越多，阿兰想走出村里的渴望愈发强烈。

当她看见王彬时，她有些欣喜。王彬来自县城，他的工作听上去就是有文化的人干的。阿兰觉得她看的那些书里好多不懂的，这个叫王彬的应该可以教她。可是怎么开口和他搭话？

王彬画画时，村里的大人小孩都围着看。阿兰也在其间。可是阿兰从不问他要画。一次，等村里人都散后，阿兰正准备转身回家，王彬叫住了她：“这位姑娘，您每次都来看我画画，为什么从不见你拿一幅画回家？”阿兰没有直接回答，问道：“你是县城来的，你应该懂很多吧。”王彬一头雾水，“这...”阿兰有些霸道的说：“你在这别走，等我会，我回去拿书。”十分钟后，她气喘吁吁的跑来，把书往王彬跟前一摊，“喏，这道数学题你教我解解。”王彬心想：这小妮子，请教问题的方式蛮特别的。他轻笑了下，低头看了看题，随手拿了张画纸，将解题过程详细的写了出来。然后抬头望着阿兰“看懂了吗？”阿兰不语。王彬说：“那我再给你口述一遍。”正午的太阳很是毒辣，王彬那头浓密的头发里全是密密的汗，不知谁家的牛早跑到阴凉的地懒洋洋的蜷着，不时用尾巴赶赶身上的苍蝇。王彬不厌其烦的给阿兰讲解着，阿兰仔细的听着。问题不知怎的越来越多，阿兰问，王彬讲。不知不觉，梁大婶儿家炊烟袅袅，“呀，怎么就这个点了。我得回家做饭了。谢谢你。”不等王彬回答，阿兰自顾地走了。王彬看着阿兰瘦小的背影，笑笑，这姑娘...

阿兰和王彬因为解题的缘故逐渐熟络起来。从数学到历史到《诗经》...他们聊得越来越多。白天，王彬依旧工作、画画。晚上，便和阿兰相约在村口那颗老树旁的石桌子处，各自安静的看书，不时抬起头看看对方，四目相对，莞尔一笑。

不知不觉，一年过去了。阿兰在王彬的帮助下，进步很快。二人也正式确立了恋爱关系，他们爱得痴缠。王彬一有时间就用自行车带着阿兰，骑过弯弯曲曲的田埂，穿过浪一样的麦田，滩过深深浅浅的小水坑，阿兰总是轻轻的从后面环住王彬的腰，脸靠在他宽厚的背上。遇到调皮的碎石让车身一阵颠簸，她那欢快的笑声引得田间的雀儿一起欢唱。

这一夜，看完书，夜已浓稠得像研过的墨汁。阿兰起身准备回家，王彬拉住她，小声说：“晚一点再回去吧。”他的手心有汗，湿湿的。阿兰不语，低着头，任凭王彬拉着，来到王彬的宿舍。这是她第一次那么晚还没回家，也是第一次来到王彬的住处。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王彬那低沉的喘息声，以及他紧张的抓住膝盖的双手，还有身上汗水和烟混合的味道...阿兰知道要发生什么。她依旧低着头，王彬把她的手轻轻握住，嘴唇慢慢靠近，湿湿的吻上了她的唇。她浑身一个颤栗，笨拙却又害羞的不知怎样回应。王彬的舌在她嘴里试探着，呼吸越来越重，他的手慢慢滑向了她的衣扣……夜越来越沉，这一夜，是阿兰第一次那么晚还没回家；这一夜，是阿兰的初夜。床单上鲜红的血迹是阿兰爱王彬的见证，她把自己的全部给了他。

但，王彬要回县城的文件在三日后送达。回县城的前一晚，阿兰在王彬怀里哭成了泪人，王彬对阿兰说：“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你。等我。”那时的阿兰并不知道，这一等竟是一辈子。

王彬回县城后，开始三天就来一封信，慢慢的变成一周一封，再之后是一月一封，最后的那封信只写了三个字“忘了我。”

阿兰不相信王彬是如此负心的人，她去村口等着，盼着。希望她的爱人风尘仆仆的从远处走来告诉她：“对不起。我回来了！”但，王彬像是从这世界消失了，杳无音信。

阿兰彻底病倒了。

这天，阿兰听说村里来了个做交流的技术骨干，她鞋也没顾上穿，急急忙忙的赤脚跑到村口，全然没发觉脚底已被地上的碎石硌起了血口。她在村口来回踱着步，不时用手理理散乱的头发。风卷着地上的灰土四处乱窜，模糊了村口前面的路。这时，阿兰隐隐约约听见了脚步声，那脚步声铿锵有力，阿兰心跳得“咚咚”响，她盯着来人的方向。近了，近了，更近了。那人穿过漫天飞扬的黄土，走到阿兰面前，掸了掸身上的灰，问道：“你好，请问村委会怎么走？”阿兰的笑容凝固了，等那人再问第二遍时，她才回过神来，有气无力的指了指前方。她不知道怎么回的家，她的心灼热的痛着。她吐出一口血后，两眼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她再醒来时，已躺在医院，春花握着她的手，焦急的看着她。“你终于醒了，你昏睡了三天三夜，真是吓死我了。医生说你是劳累过度，幸好你的孩子没事。”春花带着哭腔说道。“孩子？什么孩子？”“你怀孕了。”阿兰的头“嗡”的一声，春花再说什么，她没有听进去。

一周后，阿兰出院了。

怀孕了！我怀孕了？以后怎么办？村里人要知道我怀孕，我的父母还有什么脸在村里呆下去？...连着几天，阿兰的脑子里只有这几个问题在盘旋。

容不得她再多想，草草收拾了衣服，带上平时做工挣的钱，趁着月色，她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村子。她一直期望能够离开家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她怎么也想不到，她是因为这样的原因离开家。

阿兰在离自家村子几公里的地方歇了脚，她生平第一次撒了谎，说自己男人在外打工。房东看她老实巴交又挺着个肚子，没有丝毫怀疑就把房子租给了她。她又给自己取了个新名字叫林娟。这一切，只有春花一人知道。

十月。林娟产下了一对龙凤胎。

一晃二十年过去了，林娟含辛茹苦拉扯的一双儿女已长大成人。当初一手创办的公司已成规模，她有名有利有车有房，但仍孑身一人。在本该退休乐享晚年的年纪，她却病倒了。

她的心病已无药可救。

这日，那个消失在医院尽头的男人又来了。依旧头发梳得齐整，鼻子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身穿一套黑色西装，脚上一双皮鞋擦得铮亮。他在病房外踌躇了一番，终于推门走了进去。“你找谁？”林娟问。“请问您可是阿兰？”林娟仔细又警惕的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你是？”“我是王彬最好的朋友。”听到那个名字，林娟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痛，来人继续说：“上次给您的画，您收到了吧。请您务必珍藏，也请您...不要...恨王彬。”林娟突然愤恨的说道：“那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做？知道我这么多年是怎么过来的？我一直在等他一直在等他。麻烦您转告他，让他不要再逃避了，有什么不能见面谈？”“您先冷静一下。王彬不能跟您见面了。”“这算什么回事？他当我是什么？我这么努力的捱过那些日子。现在又要叫你来揭开我的伤疤。为什么？你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林娟疯了一样的质问道。这几十年早已分不清是怨还是爱，以为都揉碎在岁月里，却那么轻易就再一次遍体鳞伤。中年男人用手扶了扶鼻梁上的黑框眼镜，轻声地说：“他死了。肺癌。生前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让我务必找到你，告诉你，他并没有背叛你。从他调回县里的第二年，他就查出了肺癌。他不想拖累你。所以决绝的写了最后一封信，目的是让你忘了他。他想你在恨完他后，痛一阵然后开始过新的日子，但他没想到你也和他一样傻。”说完，兀自哭得像个孩子。哭完之后，他站起身，“我的任务完成了，不管你当初有多怨，请你放下吧。他是带着遗憾走的，难道你还想他在泉下不得安宁吗？”说完，头也不回的走出病房，再一次消失在医院的尽头。

林娟没有想到事情竟是这般百转千回，她先是笑，笑完之后又开始大哭。她一直哭一直哭，仿佛要把这几十年的怨、恨、误会用泪水冲刷干净。哭完之后，她安静的坐在床边，手里拿着那幅兰花图，看了又看，手指轻轻摩挲着那个原本已有些模糊的“彬”字。然后捧着画，沉沉睡去。在梦里，她又再次听见了自行车车轮碾过村里碎石路的“咔咔”声，她靠在他宽厚的背上，闻着他汗水和烟混合的味道，她一笑，田里的雀儿也跟着欢唱...

“嘀————-”心脏检测仪拉出长长的直线，林娟的儿女哭成一团。她安详的睡着，手里还捏着那幅兰花图。

在生命最后一刻，她，不恨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