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不知相思，安知相思死
〔一〕
凌晨时分，叶欢再一次从满是火光的噩梦里醒来，发现自己浑身冷汗，索性拿起水杯去客厅的饮水机接水喝，在饮水机咕噜咕噜的声音里，叶欢始终想不起自己曾经历过类似火灾的事情。
水杯刚送到唇边，叶琪就从另一间卧室急匆匆地出来，神色慌张，叶欢觉得好笑，“你也做噩梦了？”
叶琪愕然，“姐，你做噩梦了吗？梦到什么了？”
“看不清或者记不清，总之一片火光，刚想问问你，我们孤儿院有着过火，是我不记得的吗？”
“没有没有，你肯定看多了电视剧了。”
叶欢不由得疑虑，“可是我看到那火光，感觉好像亲眼看到过，很难受。”
叶琪顿了一会，“你是最近太累了。”
“可能吧。”叶欢看着叶琪的光秃秃的脚，“你先去把拖鞋穿上，这天气容易着凉。”
叶琪看着地面，闷闷的说，“我想跟你一块儿睡，行吗？”
叶欢满脸宠溺，“好。”说完径自走向卧室，坐在床边，梦里的那片火光却越来越模糊，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消逝一样。
不一会儿，叶琪带着一股冷气钻进被窝。叶欢看着天花板，发现自己了无睡意，“今天五号了，谌昀快回来了。”
被窝里的叶琪一声不吭，叶欢想起她的孩子气，只能自己帮远在美国的谌昀解释了。
“小琪，谌昀是为你好，你十九岁了，按理说，我们也不该插手你的恋情，可是你哥哥了解那个人，并不是拿一整颗心对你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哪里舍得你跟着那种人？”
“恩，我知道。”叶琪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等他回来以后，你们好好聊聊，你也别赌气好吗？”
叶琪突然转过身，抱住她哭着说，“姐，我真的真的再也不赌气了。”
叶欢觉得欣慰，想起远在美国的谌昀，幸福也终于快如期而至了。
〔二〕
叶琪躺在床上，旁边是沉睡的叶欢。她忽然觉得这是天堂，好像也是地狱。
叶欢并不记得谌昀早就回来了，或许可以说再也回不来了。
只是所有事情好像一开始就错了，那天谌昀下飞机打开手机就看到两条短信。
一条是叶琪的，叶琪说她要和王岩去他的故乡，如果他们不同意，她就再也不回来。一条是王岩的，王岩说如果想要这个妹妹，在沅江那块地招标的时候，利用私人关系帮他公司拿下来。
谌昀脸色不佳，叶琪向来不知分寸，这次更是错的离谱。走出机场的时候，打电话给好友，查询王岩的地址，便急匆匆赶去见叶欢了。
谌昀站在叶欢的公司门口，等待着在大洋彼岸时候心中那温柔的牵挂。没多久，叶欢就下来了，看到眼前拖着密码箱的谌昀，觉得幸福的感觉来的特别不真实，“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谌昀微微笑着，“想你了，所以把工作赶完了。”
叶欢道，“诶，那美国的妞漂亮吗？”
“恩，漂亮，皮肤比你的白，个子比你的高，连胸也比你的大。”
叶欢愤怒，“谌昀，你好像很委屈啊？！”
谌昀大笑，“所以啊，快来个拥抱补偿我。”
那天，他们在阳光下抱了好久。
晚上，叶欢躺在沙发上，看着头靠在她腿上的谌昀，想起了远在丰城的叶琪，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她和谌昀之间是爱情也是亲情，和叶琪之间也是不折不扣的亲情。
谌昀看着她，“我知道你担心叶琪，明天我们就去找她，把她带回来，我们好好团聚一下。”
叶欢微微笑，“好，她要是不肯回来呢？”
谌昀沉默了一会儿，“让她自己考虑一下吧，王岩并非单单纯纯爱着她的，可有些事我们说了没用，她不吃苦也成长不了。”说完就把手机给了她。
“你会帮他吗？那块地。”
“不会，他们公司并不合格，我也做不了主的。本来就不是我一个人能决定的事。”
叶欢欣慰，“恩，看不上这种手段。”
谌昀戏谑，“我是向来不用这种手段的。”
叶欢欢快地说，“对啊对啊，我只看得上你。那你什么时候娶我？”
谌昀故作惊恐状，“这么快就想嫁了？”
当然，很快就讨来一顿暴打。
〔三〕
那天，叶琪和王岩赶到医院，叶欢抱着一个孩子直愣愣地坐在医院的椅子上，像个木头人。叶琪吓坏了，蹲在她脚边，“姐，你怎么了，哥哥呢，哥哥回来了是吗？”
叶欢像是听到了她的声音，缓缓抬起头，“小琪，你终于回来了。谌昀他把我锁在车里，他自己一个人过去了，然后爆炸了，怎么办？怎么就爆炸了呢？”
叶琪指着手术室，“哥哥在里面吗？姐，里面的是哥哥吗？”
叶欢木讷，“他会死吗，他会死吗？”
叶琪也不知所措，“哥哥那么厉害。没事的，没事的。”
叶琪感觉每一刻都在崩溃的边缘，姐姐也只是不停地流泪，过了好久，手术室门打开之后，医生摘下口罩，“对不起，我们尽力了。”
那一刻，叶琪好像心都空了，身后的姐姐已经晕了过去。
小时候，叶琪总感觉哥哥是盖世英雄，守护着姐姐和这个小家，没什么不会的。现在也这么觉得，只是如今盖世英雄飞走了，再也回不来了。
那段时间，王岩陪着她处理好哥哥的后事，还要守着姐姐，姐姐自从醒来以后，只抱着哥哥的照片不言不语，不吃不喝，多少天来只靠营养液维持着。只是在看到王岩的时候终于开口了，“小琪，你哥哥不喜欢他，他一直想接你回家。”
叶琪苦涩，“姐姐，我知道，我对不起哥哥，王岩这些天也衣不解带帮着我。我爱他。”
只是叶欢在那以后再也没说过话。
处理谌昀遗物的时候，叶琪忍了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哥哥放在车里的手机，里面的GPS定位的最新记录是丰城，哥哥姐姐是想要接她回来才出的事。还有王岩的短信，原来她的爱情不过是别人的一笔交易。
姐姐生日那天，还在医院，哥哥手机来了一条短信，叶琪取到了一袭鱼尾婚纱，那是姐姐最爱的款式。
把叶欢接回家，叶琪不敢分心，一心守着她，把谌昀的东西也藏在书房，怕刺激到她。只是，隔天叶欢便问她，“小琪，谌昀最近联系过你吗？我快生日了，他都没有打给我，唉，肯定是美国的女孩迷住了他的眼。”
叶琪心痛，“姐，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叶欢想了一会儿，然后坐在落地窗那里一动不动好几个钟头。
叶琪终于察觉到不对劲，带她去看心理科医生，医生，“这是典型的分离转换性障碍，就是我们俗称的癔症。”
叶琪，“那我姐姐怎么不记得了？”
“对她来说这是病因也是一个巨大的创伤，人都是趋利避害的，选择性遗忘，所以才会想不起来。”
“那她以后生活会受影响吗？”
“先吃药，观察，一定要有人看着她，不要让她一个人。”
之后，叶琪时常对着木僵的叶欢说话，“姐姐，你知道吗，我最怕看见你沉思的样子，我怕你想起来。我怕你问我哥哥在哪，我答不出来。有的时候我竟然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想起来，你就算傻一辈子，我也愿意陪着你。可是哥哥会心疼的，我也会。”
〔四〕
叶欢在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开始觉察出不对劲了，她在外面听着，什么创伤，原来得了癔症。她突然特别想念谌昀，想让谌昀陪陪她，可是总没有人接电话，想着想着她就一个人走出了医院。
马路上，一声刺耳的鸣笛声戛然而止，两车相撞。叶欢突然脑袋疼得厉害，想起了梦里的那些火光，谌昀就在那场火里。
那天，她原本和谌昀去接叶琪回来的，高速上发生车祸，有的车在观望，有的车直直地开过去，谌昀把车停在了稍远一点的紧急停车带，便走近了。
车子撞上栏杆，谌昀把车窗砸坏了，从大人的手里把后座的孩子抱了出来，带着叶欢回到自己的车里，把孩子递给叶欢，让叶欢报警。
等叶欢打电话的时候，发现车门锁住了，她才反应过来，早就有人报警了，是谌昀故意锁住她的，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谌昀再一次一步步走向那辆车。
心性所致，谌昀走向车祸地点，步履坚定。身后车里的叶欢大声哭喊，“谌昀，放我出去！不要一个人！”怀里的孩子也不停地哭闹。
远处的谌昀拼命的把车里的人拉出来，车门也已经砸坏了，谌昀搀扶他们过来的时候，叶欢只听到一声爆炸和满眼的火光，她却在车里哭到声音沙哑，“谌昀，带我走，带我一起走。”
后来，那场火带走了几条鲜活的生命，葬送了她全部的爱情。
谌昀是聪明的，最后的最后用算计保住了她的命，他是懂她的，叶欢是会让他过去的，但不会让他一个人。
傍晚时分，叶欢枯坐在海边，回想起从前。
谌昀从小就对她好，对小琪也好。小琪在他们之后来孤儿院，一直缠着叶欢，跟了叶欢的姓。
她小时候温顺，总是被其他人欺负，她也不说。也就算什么都不说，谌昀总是能替她讨回公道，哪怕带着一身伤回来。他总说，“我知道人生总不会时时都快活，可我希望你无忧无虑的，像小琪一样。”
那时的他不像这般浸润在商业的战场中，是说下一句情话都会脸红的大男孩，许下的誓言都是那样真挚，“我在就好，你不用害怕。”
小琪说得对，谌昀是她的盖世英雄。
叶欢回家，躲在书房里，拿起谌昀的照片，细细抚摸，“对不起，我忘了你，我差点忘了你。”
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泪流成河，“你怎么会是我的伤呢，你是我全部的爱啊。”
叶欢复查的时候，医生看出不对劲，“你想起来了吗？”
叶欢抬头，“恩，想起来了。我怎么会忘了他的，他的所有我都忘不了，好的坏的。”
“我们可以聊聊吗？”
叶欢点头，“只有他在，我才不觉得孤单。”
医生顿了顿，“他有想看的人，想做的事，想要去的地方吗？”
叶欢不语。
医生叹了口气，“一个人可以因为一个人死，也可以为了一个人活下来的。”
叶欢沉默以对。
医生惋惜，“或许你们只是忠于自己，而我们是忠于生命，是生命最虔诚的信徒。”
最后，医生无奈，“走吧，你妹妹在门外等你。”
叶欢出来，对着疲惫的叶琪说到，“小琪，我们回家吧。”
回到家中，叶欢拿出谌昀被搁置在书房的行李箱，整理遗物的时候，发现了一枚戒指，旁边的叶琪泣不成声，只是她突然想起他曾提起过的生日惊喜。
叶琪在她身后，拿给了她一个礼盒，里面是一袭纯白婚纱，她想接过来，手却抖的不像话。
叶欢想，自己终于清醒了。以前这是谌昀的梦想，如今这是自己的梦。
抬眼看向叶琪，同样是痛苦不堪，却又带着愧疚的神情。叶欢哽咽，“小琪，这不是你的错，你要好好的，这是你哥哥的愿望，也是我的。”
叶琪哭着不答话，转身走出书房。
叶欢看着叶琪的背影，“叶琪，以前我们从不知相思，现在你长大了。”
〔五〕
五年后，孤儿院内，叶琪在晾着床单，王岩站在她对面，天气是暖暖的，气氛是冷冷的。小孩子们在院子跑来跑去，总是没有烦恼，欢声笑语打成一片。大人却不一样，学过许多的字，造过许多的句，如今却说不出一句像样的话。
叶琪看着院子里玩闹的孩子和对面欲言又止的王岩，大人和小孩子像是在同一个世界，却又自成格局。大概这就是成长，只是代价太惨痛了。曾经的她和哥哥姐姐也这样快乐，那才是正好的时光。
刚回过神，王岩开口，“小琪，这些年来，我都不敢来见你，你还好吗？”
叶琪看着他，像是苦笑，“王岩，我当时也只是爱你，并不是没有你活不下去的。如果非要比个轻重，你不如哥哥姐姐的。”
王岩愧疚，“我知道我知道。”
叶琪冷脸说到，“你知道我什么时候最绝望吗？不是你那条短信，是那天我回家，不，那天我把家给丢了。”
王岩心痛，“小琪，你不要这样。”
“消失了的，是哥哥的照片、戒指和鱼尾婚纱，还有姐姐。”
叶琪见他不语，“你知道我当时有多绝望吗？可是姐姐说我没有错，要我好好的。”
“王岩，我们都太贪心了。如果不是我执意追求那份虚无的爱情，我就不会失去哥哥姐姐，那份被我父母夺走的亲情。”
王岩激动，“怎么会是虚无呢？我爱你，真的爱你。”
“重要吗？王岩，如果你不贪心，有了我，你为什么还要那块地？你原本拥有了爱情的，是你自己放弃了，你还要钱财。”
“我只是威胁你哥哥，不给我也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是真的想带你走，带你去我的故乡，去见我妈妈。”
叶琪苦笑，“你错了，如果真的有一个人能让我哥哥不顾原则，那个人只会是姐姐，不是我。”顿了顿，“还有，我不想再看到你。”
王岩当晚在家大醉，他父亲发怒，“不过一个女人而已，没用的东西！”
王岩吼道，“我本来就不该救你公司的，小琪就不会离开我，我怎么蠢到以为保住了你公司，你就会后悔离开我妈妈呢？”
他父亲愕然，从不知他孩子的真实心意。
王岩痛哭，“小琪，你说的对。可是你怎么不肯回来呢？”
王岩想起已故的母亲，人总是这样，执念太深，都在欲望的圈里转不出来，羡慕着别人拥有的，却忘记了自己身后的那些人。而那些人才是千金不换，该值得珍惜的人。
他想起了与叶琪的订情，他当时一纨绔子弟，身边莺莺燕燕数不胜数，遇到了她便敛了所有性情。那时的她总爱大笑，调皮的很，连在一起都是她主动的。
总记得那天，她笑着问他，“快十一月份了。光棍节你想一个人过吗？”
“……不想。”
她大笑，“好巧，我也不想。”
那件事以后，小琪再也没有对他笑过。若他当时没有知道她哥哥就是谌昀，没有知道谌昀就是那块地的负责人，若他当时的感情能再纯粹一些，可能就不是这样的结局了。
〔六〕
叶琪每到祭日去看望谌昀，总能看到一束新鲜的花，只是她再也没有看到过叶欢。
她总对着墓碑上的照片说，“哥哥，姐姐过的好吗？姐姐不曾怪过我，我知道她只是无法面对我。”
“哥哥，我终于知道了，人这辈子，可能只亏欠那么几个人，可是不管做多少事，帮助过多少人，亏欠的始终还不清。”
“就像是对你对姐姐。”
叶琪抹干净了脸上的泪，“哥哥，我守在这里，等姐姐回来，我给她一个家。”
之后某天，叶琪不经意间看到一个频道，“走进乡村”，镜头里带到的一个人，那个身影清清秀秀，让叶琪泪如雨下。
叶欢去了谌昀一直想去的西部，在那里支教，走的时候带走了谌昀给她的梦，之后每年只回来一次。她一直都知道小琪过的还好，而王岩一直在资助孤儿院，只是他们的事叶欢从不插手，从来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后来她也时常做梦，再也不是一片火光了，而是当年的谌昀和她带回来了小琪，然后在她生日那天，谌昀求婚了。梦里面，她一遍遍说着我愿意。
醒来之后，枕巾都是湿的。叶欢从来都知道，这不是遗憾，是感动。
她总是对着蓝蓝的天空说，“谌昀，谢谢你爱我。”
“谌昀，你看，我活成了你的样子。”
“谌昀，我想你了。”
她教过学生总是对她说，“叶老师，你真的好，可为什么感觉你很孤单？”
叶欢苦笑，谌昀，你说呢。
离子发现有个怪叔叔总是站在孤儿院外，像看着什么，他站的地方，总是一圈的烟头。但是感觉又不像什么坏人。
有一天终于忍不住了，走近他，“叔叔，你要进去吗？”
他蹲下来，对着离子说，“不了，叔叔想问问你，叶琪阿姨最近好吗？”
“阿姨很好，你为什么不进去？”
“因为叔叔做错了事。”他一脸苦涩，“所以你要乖乖的听到没有？”
离子不解，“是叶琪阿姨罚了你吗？叶琪阿姨人很好的。”
他苦笑，“对啊，她很好。是我不好。”
他转身离开，背影寂寥。
烟头烫到了手指，恰似他的爱情，又痛又割舍不了。
只是小琪，不止是你，我也在用一生赎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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