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哥舒道元
※※※
直至艾厄达的步履声渐渐消逝于拐角后，高舍姬方开了口，“他们今夜、便要、起事。”她的头巾已取下，清丽的面庞上，悲戚之色已淡去了许多，但嗓音略有些发哑。唇间微露出的黑齿，在光艳洁白的肌肤下，格外醒目。
李天水目光一跳。他当然知道“他们”所指何人。此刻辰时已过，留给他的时间，至多只有六个时辰。“我们何时走？”他蹙眉道。
“他来了便走。”
“那人是谁？”
“哥舒道元、安西副都护。”
“是他将军中内情传与公主么？”
舍姬瞥了他一眼，“是。”
“公主还说了些什么？”
“待她走后、便去寻、大祭司安萨宝、听候，他差遣，”高舍姬目中的痛苦之色更深了，“尽力帮助‘商队’、帮助你。”
李天水暗叹了口气，又道：“关于‘商队’，公主可有只言片语？”
舍姬摇摇头，“没有。你们走后、公主、几乎、口不能言。”
李天水神情一黯。这个接连失去两个故国的波斯公主，早已预知死期将至，便将所有的秘密，都托付给了“商队”，托付给了李天水。他垂头半晌，忽道：“你不必入龟兹。”
“嗯？”舍姬不解地看向他。
“我知道龟兹王城内定然也有你们的火坛，与许多暗线，”李天水快速道，“你告诉我怎么找到这些地方、这些人便可，若事有急，我自会寻。”
“你小觑我了，”舍姬淡淡道，“我的性命、早已属于公主、属于火教、何况、我已无处可去。”她冲着李天水轻松一笑。
李天水说不出话了。他长在草原，未尝信过什么，心中只有阿塔。但他见过许多来往于草原上的僧团、商队，多是从极远的波斯、天竺、吐蕃、昭武九姓诸国而来，他见过那些澄澈眼神下藏着的力量，一种极平和却极坚毅的力量。这些日子，他遇见的许多人亦有带着这般眼神，便如眼前这个高丽少女。
舍姬见李天水定定地看着她，不禁莞尔，接道：“你不必想要、甩脱我、入龟兹前、你需要打扮。”
“打扮？”李天水愣了愣，忽笑道，“莫非龟兹城关以貌取人？”
高舍姬扑哧一笑，更待再说，却听一声“咴咴咴”的马嘶声，仿佛竟是自这峭壁内的山腹中响起。她目光一闪，眉头展开道：“他来了，”随即伸手一拉李天水的衣袖，“速回火坛。”便转身向甬道中健步疾行回去。
※※※
风神施维旭卡有三头六臂，却只有一个肩膀。覆着两个肩头的甲胄上，耸出了两根两三寸长的小石柱。
此时安菩的双手正握在那小石柱上，随着他轻轻一扭，“呼呼”两声，两团火苗“腾”地自风神肩头蹿起，李天水眼前却忽然一暗，火坛里的烈火竟同时熄灭了。便见安菩缓缓行至已熄灭的火焰碗边，将手中的树枝探入了碗中，居然深入了两三尺——那石碗中央现出一个大洞，树枝便自洞内探入，直探入石骆驼体内。“嗒嗒嗒”，树枝敲打着火焰碗下的洞壁，那声音很空，渐渐没入山腹深处。
片刻后，却听石室底下传上“嗒嗒嗒”三声，显然是在回应。李天水心中一动，随高舍姬快步行至火焰碗边，目光掠上去，见洞口径长有两三尺，一眼望不到底。他想起了阿萨堡外，那些窄小的坎儿孜井口。洞口边的碗上还有些黑炭碎屑，黯淡火光下，映出一根绳索，自粘着黑色碎屑的洞壁穿出来，向下深入漆黑中。李天水看了片刻，忽然问道：“这洞口，通向何处？”
“这列山的出口，”安菩淡淡道。
李天水心中一跳，“却是多远？”
“两三里外”。
山腹中竟然挖出了一条长达两三里的通道。李天水呆了呆，又道：“此处真是个祭坛么？”
“自然是个祭坛，”安菩淡淡道，“只是他原本的供养人，是波斯王。”
“波斯王，”李天水心念又是一动，“山崖上的雕像？”
安菩缓缓点头，“便是波斯王伊嗣俟，此处原本是个用于联络的暗窟。二十年前，伊嗣俟秘密地沿着这条路，来这个暗窟与女儿高昌王后相见，并召开教中祭司集会，将葱岭以东光大圣火的重任，托付于她。又召集龟兹、焉耆两国工匠，以十年之力修建穿凿，可惜他不久后便死于大食人之手，萨珊波斯亦随之覆灭，”他轻轻叹息一声，又道，“然而这个祭坛自此便成为冒死往来于这条秘密道路上的商队圣地，萨宝头人必要走过栈道祈福捐货，方得安心。于是渐渐超越阿萨堡，成为漠北第一祭坛。只不为普通教众及外人所知。
李天水转头看了眼身后，那猎人仍淡漠地立着，未跨出一步。他身侧多了一张交床，贴壁摆放。萧钧静静地躺在床上，面色似恢复了些，却仍是双目半合，眉头痛苦地紧锁，还是当时被击中脑后的模样。
“当然他二人是例外。但艾厄达极可靠。至于这个萧钧，”安菩缓缓道，“也许你比我更清楚内情。”
李天水方待开口，忽见那绳索一紧，始终盯紧绳索的高舍姬忽道：“上来了。”
绳子绷得笔直，且在一阵阵地拉动，显然有人正在援绳而上。李天水蹙了眉，“这条绳索有多长？”
“很长。约二十尺。”安菩眼中仿佛也闪过一丝忧色，“我听闻哥舒带了伤。”
“他一定能上来的。”高舍姬盯着那绳索，语气很肯定。
李天水看了看她，“你与他相识？”
“道元哥、自然，”高舍姬的笑容中闪出异彩，“他是副都护、常来、见公主。”
李天水忆起来了。平定西突厥阿史那贺鲁的叛乱后，唐廷拓地千里，方将经营西域的重心——安西都护府，由高昌西迁至龟兹。信奉祆教的副都护哥舒道元，想必便是处于唐廷控制下的高昌王族保护人。
“但那声马嘶是？”李天水忍不住问道。
“他走马道来。”安菩应道。
“马道？”李天水愣了愣，“在这山腹中？”
“不过是凿得宽阔些，齐整些，平缓些，便可以走马了。”安菩说得轻描淡写。
但李天水却知道在山中凿出一条马道，并不比修建一座王宫容易太多。他叹了口气，“我如今方知晓祆教在西域的力量。”
“此乃关键，我的孩子，”安菩缓缓道：“我们的力量，或许便在我们不为人所知。”
洞下忽传来一阵“呲呲”声，是衣袍与绳索的摩擦声。石碗边的安菩探臂伸手，紧握住绳索一端，发力向上一拉，连拉数下后，洞下已隐隐现出一只手掌，正向上尽力伸出，安菩方伸手过去，李天水的手已到了。“啪”，洞中的手掌紧紧握入他右掌，随即右臂一提，“嘶——”地一声响，那人半身探出了洞口，双手一撑，极迅捷地跨出了洞口，如跨过马鞍一般利落，但随后便坐倒在石骆驼下，大口喘着气。
“哥舒——”高舍姬脱口道，方迈出两步，忽然凝住了，目光紧盯着瘫靠在骆驼腿上的人。
那人罩住大半颜面的黑布巾上，连同眉角额头，满是血污，一袭黑锦紧身长袍亦是通身血迹斑斑，李天水看出这是高阶将官的戎袍，却只胸前背后套了锁子甲，甲上四五道斜斜的刀痕，深浅不一，蹀躞带歪在腰际，亦只挂了一柄小刀。李天水看见他右肩后微微露出一小截被折断的箭身，箭头深深扎在肩胛中。
肩后中箭，居然还能攀上二十尺的绳索。李天水两眼晶亮地看向那人，却见那人亦正瞬也不瞬地看着自己，眸光透明澄澈，如黑得发青的琉璃珠，似乎透出一股轻松的笑意。随后左手费劲地抚上右胸。是唐军蕃将的军礼。李天水微微一笑，亦已右手抚左胸。
“那支箭……”高舍姬已蹲坐下，盯向那人中箭之处，目中有光在闪动。
“扎入骨头，”那人将目光转向她，顾盼间两眼仿佛会说话，带着种不羁之色，“无碍。肩膀骨头，硬得很！”随后又转向李天水，“阁下的膂力大得很！” 顾盼间两眼仿佛亦会言语，带着股不羁之色。
李天水看着他，缓缓道：“是因为那苏摩水，神得很，”他笑了笑，又道，“你最好也去喝一口。”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