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之理

作者: 耶成 | 来源:发表于2020-03-27 20:49 被阅读0次

    他睡了半个时辰的午觉,醒来后便坐在屋里的椅子上,瞅着放在桌上那纸质的红色灯笼,褐色的枝条隐隐透过纸张,可以瞧见模糊的轮廓,灯笼里面没放蜡烛。这灯笼不会亮。

    这是邻居周小妹送过来的。说是她自己做的,昨天做了一下午,送一个给他。

    他看着这灯笼,忽然记不起灯笼节是什么时候了,是夏天,还是冬天,是哪个日子,他竟一时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有一年灯笼节,父亲的书房着火了,他那晚喝多了,被熊熊大火困住,没能逃出来,等别人扑灭了火,呛鼻的烟堵住了他的鼻喉,火烧焦了他的半张脸。

    父亲的尸体冒着淡淡的烟,浑身湿淋淋的,像是刚从水潭里爬出来。四面墙壁烧得漆黑,书房里又闷热又潮湿。他总觉得房间里漂浮着一股奇怪的味道。

    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带他去河边钓鱼时,命下人将鱼处理了,当场烤着吃了。

    烤鱼的气味。却没有那可口的香和鱼腥味。

    怪异得令人恶心。他看到父亲的尸体那瞬间,他想要吐,进而被巨大的悲伤俘获了,他在母亲的怀里嚎啕大哭,可哭了一会,心里头又怕了,他担心父亲会站起来骂他,责骂他一个男人哭哭啼啼成何体统。

    尽管他只是个十一岁的少年。尽管父亲再也不会站起来骂他了。

    那份若即若离的恐惧犹若黑暗的梦靥一般困扰着他。

    父亲死的时候他十一岁。距离他去世,已经过去四年了。

    从父亲的去世和灯笼节的记忆中跳脱出来,他抬眼瞧着六儿从院子里头匆匆走过来,神色焦虑。六儿看见他已经醒来,赶紧加快脚步进来说话,“少爷,小姐似乎快不行了。”

    听到这话,他慌忙站起身来,先一步冲了出去。

    六儿说的小姐是二娘六岁的女儿,是他同父异母的妹妹,从上个星期开始,她就生了一场病,瞧了几个大夫,吃了多少副药也不见好,急坏了一家人,母亲赶紧让下人到外下重金寻找神医,为的是救救这可怜的小家伙。

    他气喘吁吁地赶到二娘的房间,还没进门,就听到了里头的哭声,吓得他立即走进去,没来得及跟二娘打招呼,着急地问,“妹妹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瞧见他,二娘更加悲伤了,哭哭啼啼的说不成一句话,站在一旁红着眼睛的母亲跟他说妹妹从早上就没退过烧,意识越来越薄弱了,喂的药也都吐了出来,找来的大夫都没了辙,说是妹妹恐怕熬不过今晚了。

    他心里着急难过,嘴上愤怒地说,“这些大夫不就是该有救人的本事,治不了病还做什么大夫!”他明白自己这番话不可理喻,可愤怒和悲伤宛若一双冰冷的手粗鲁地蹂躏着他的心。

    他忽然觉得恶心。

    二娘泪流不止,她紧紧握着妹妹的手,“是我的错,要不是我让她到河里玩水,就不会染上风寒,这害人的病就不会变得如此严重,都是我的错,我的宝贝女儿,呜呜,我愿意用我的命换她的命啊,她还那么小,可怜的孩子啊,老天啊!”

    母亲安慰二娘,让她不要再自责了,人各有命,也只好认命了。

    命。认命。这是母亲最喜欢说的话。父亲死的时候,她也是这么说。

    他曾经问过母亲,要是没有父亲他们该怎么办。

    母亲说,没有父亲,他们照样得活着,吃饭睡觉,悲伤过日子过不成什么日子,他们都得继续活着。

    那时候他不懂母亲的话,也不懂为什么母亲可以坦然接受父亲的死亡。

    直到现在他也不理解。

    到了晚上,几人都没有心思吃饭,他草草吃了几口饭,便到二娘房里守着妹妹,母亲劝二娘好歹吃一点,他向二娘保证他会看好妹妹的。母亲搀扶着手软脚软的二娘去吃饭了。房里就剩下他和妹妹,他让下人都在外面候着,有事再叫他们。

    他瞧着妹妹小小的脸蛋苍白得跟纸一样,没有半点血色,握着她的小手,那手跟冰一样冷。她像是已经死了一样,早上还烧得滚烫,日落后,身体就跟冰一般。

    他将她的两只手握在手心里,尽量让它们暖和起来。可怜的妹妹,你得撑过来,不要说走就走,哥哥需要你。

    屋内烛火通亮,无不洋溢着温暖明亮的气息,崭新的家具和被褥,人身上穿着的衣裳皆是新的,可这人却死气沉沉的。

    妹妹忽然睁开了眼睛,她可以说话,只是声音小得可怜,他得仔细地听着。

    “哥哥。”

    “妹妹……你感觉怎样了?”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颊,像是抚摸着一个精致脆弱的艺术品,她的脸是冰凉的,那双小眼睛透着朦胧的水雾,他不禁想她是否能够看见他的样子。

    她艰难地露出了浅浅的微笑,“昨晚我突然醒过来了,特别想你。”

    “想我做什么?”

    “我担心你又哭了。”

    “你怎么知道我会哭?我什么时候哭过了?”

    她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一对瑰丽的蝴蝶扑棱着翅膀,她眼里透着淡淡的狡猾的笑意,像是在得意自己发现了一个不得了的秘密。

    “因为我偷偷地听到你哭了。”

    他怔住,瞧着她,脑海中浮现出她在花丛中追逐着蝴蝶欢快的模样。

    “你什么时候偷听的?”

    “唔,”她苦恼地邹起眉头,“你突然问起我,我也忘记了,总之我听到你哭了,我不知道你怎么哭了。”

    “想不起来就别想了,你别说话了,要好好休息,知道吗,赶紧把病养好了,你要是再老是躺在床上,我就生气了。”

    “哥哥……”

    “嗯?”

    “你是不是怕我死了?”

    他很惊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这么说,她才六岁,她知道“死”是什么吗。他没有回话,只是说,“乖,不要说话了,你这样会很累,快点再睡一觉。”

    “我睡很多了,我觉得身体好疼,”从她脸上看出了她的难受和痛苦,她撒娇地说,“哥哥,我不想睡了。”

    “你不休息病怎么会好呢,你还得把药吃了,知道吗?”

    “要是睡过去,醒不过来怎么办?”

    “不会的。”

    二娘回来了,妹妹呢喃着叫了一声娘,便昏昏沉沉地闭上了眼,重新陷入沉睡。他在那儿守了一夜。

    漫漫长夜,抵挡不住的他打了个瞌睡,隐隐约约他听到了妹妹痛苦的呻吟,而后母亲叫醒了她,沉痛地告诉他妹妹走了。

    六岁的妹妹去世了。

    一个月后,始终郁郁寡欢的二娘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走到了附近的那条河中,头一沉,便溺死了,第二天是附近洗衣服的人发现了她的尸体。

    死亡。死亡。死亡。

    一个葬礼接着一个葬礼。

    他跪在母亲的身边,看着里面装着二娘尸体的棺材,他觉得那是一个可怕的野兽,它承载着死亡阴郁的气息,盛气凌人而不可一世。

    他问母亲,“为什么二娘要寻死,失去了妹妹,不是还有我们吗?我们不都是二娘的家人吗?”

    母亲擦了擦眼角的泪,她的样子异常憔悴,“这是你二娘自己的选择。”

    “这也是命吗?”

    “是。”

    他开始想命这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它是否有个具象化的样子,是否有鼻子有眼睛,是否会像人一样笑一样哭。它除了叫“命”,还有其他的名字吗。

    总之,他觉得命不是一个好东西。

    那天,周小妹提着一盒糕点来找他,要与他一起分享。周小妹十岁,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妹妹去世的时候,数她哭得最伤心,因为她们两个人是很要好的朋友。

    她吃着桂花糕,用眼睛瞥着他,“最近很少看你出门呀。”

    “外头也没什么好玩的。”他不好驳她的心意,拣一块绿豆糕吃着,慢慢地咀嚼着,糕点的甜肆虐地侵袭他的味觉。

    “你都不来找我。”

    “我们都玩不到一块来,你是个小孩啦。”他没心思敷衍她,便直话直说。

    她撇着嘴,“你才大我五岁。”

    小孩就是小孩,斤斤计较着年龄的大小。

    她不把他的话记在心上,跟他说了个消息,“最近方家的人找了个媒婆上门提亲了。”

    “你姐姐?”

    “难不成是我?”她装作大人的样对他嘲笑着,“当然是我姐姐。”

    “你姐姐不是喜欢赵家那位书生公子嘛,我看他们两个人挺配的呀。”

    “方家老爷是当官的,赵公子是输咯。”周小妹说话的模样像个小老太婆,说话的腔调也怪里怪气的。

    他瞅了她一眼,以及她嘴角边上的糕点屑,“你怎么就知道赵公子会输。”

    “你等着瞧。”

    他心不在焉地吃着糕点,看着外头正在扫地的六儿,阳光仿佛水一般泼洒下来,照得整个院子亮堂堂的,充满了生机。

    隔了一个星期,听说周家大小姐在妓院里被人玷污了,说是有人把落单的大小姐当做了妓女,强行把她带了进去妓院,几个大老爷们玷污了纯洁的她。

    周家大小姐后来也死在了妓院里,她用剪刀扎进了自己的脖子,死得时候也没穿一件衣服,样子惨得使人不敢细想。

    两个月后,周小妹哭着对他说,“姐姐本来想跟赵公子私奔的,没想到在路上碰上几个歹徒,那几人早就盯上姐姐了,赵公子那个胆小鬼丢下姐姐就跑了。”

    惊讶之余他问她怎么知道的,她说是家里的老婆子听外面的人说的。

    都是听人说的。到底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周小妹伤心了几个月,又恢复了原来天真烂漫的样子,整天嘻嘻哈哈。

    冬天一到,冷风呼啸而来,席卷整个小镇。到处是一副肃杀萧瑟的景象,落叶和枯枝,寂静的街道,冬天的影子无处不在。

    周小妹上次来找他,他记得是秋天,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满柿子的时候。她喘着粗气,对他说,“六儿死了。”

    当他赶到一条幽静的小巷时,他看到了六儿僵冷的尸体,凶手在逃,没人知道出了什么事,六儿又是什么时候死的。没有人知道。

    但是周家的老婆子总是会从哪儿听到什么消息,然后把这些道听途说的话告诉了周小妹,周小妹就会把这些话告诉他。

    “听说六儿喜欢男人,所以有人暗中弄死了他。”从周小妹口中听到这样的话,有种惊骇的效果,他震惊得说不出一句话。

    晚上吃饭的时候,四下没有一个下人,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口里的饭菜似乎没了滋味,如同嚼蜡,母亲跟往常一样,安静地吃着饭,不说一句话。

    隔了好几天,他去找了周家的老婆子,问她这些消息她都是哪听来的,老婆子显然吓了一跳,她吞吞吐吐了半天,话不成话,见他一再追问,她只好说这些话都是他从张婆婆那儿听来的。

    张婆婆是母亲的贴身下人。

    老婆子说,“张婆婆告诉我,她也不是有心要偷听的,只是刚好经过了,她听到我家周姑娘跟你家夫人说了一通话,说是六儿喜欢男人……还有……”她没有再说,他也没有再听。

    他遇到了周小妹,他不理她,她不开心地嚷嚷着,“干嘛,怎么不理人!”

    他回到了家,站在了母亲面前。

    “是你派人杀了六儿的?”

    母亲一句话不说,安静地喝着杯里的茶,茶的热气遮住了她漆黑的眼底。

    他颓然地坐在一边的椅子上,沮丧地低下头,“这也是你口中说的命?”

    过了一会,母亲放下了茶杯,平静地抬眼看他,“这是六儿的命,也是你的命,可这不该是我的命,我不允许它发生。”

    可笑。可笑。可笑之极。

    向来认命的母亲,为何又说出这样矛盾的话呢。

    他忽然觉得脑子里一片混沌,好像有一双冰冷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眼前是绝对的黑暗。

    他想起了父亲的死,想起了二娘和妹妹的死。

    想起了周家大小姐的死。

    想起了六儿的死。

    他忽然觉得这就是命吧。

    令人恶心的坏东西。还有一些东西,更加的恶心,超越命运之上。

    他冲了出去,扶着树干,大吐特吐了起来,直到掏空了他的胃,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冬天真冷呀。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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