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假的第一天,大家都早早地收拾好行装踏上了回家的路。我坐在公交车上,耷拉着困乏无力的眼帘。环顾四周,无一不是这般模样,无精打采,死气沉沉。有的将头趴在前座的椅背上,以手为枕,就此睡去;有的则强撑着快要闭合的眼,挺背端坐,生怕坐过站。一看时间,距离车站还有一段路途,我便调整坐姿,将头靠在椅背上,以较舒适的姿势小憩。几经辗转,换乘几趟车程。到家,已是正午时分。
“外婆!”一下车门,我便大声嚷着,大步流星地向门口走去。
外婆闻声,小跑至门口,笑容与皱纹堆了满脸:“回来啦!饿了吧,快去把东西放了,下楼吃饭!”
“好的,”我向楼梯走去。“外公咧,不在家么?”
“他去老屋那边的地里干活了,他带了牛奶和面包,中午不回来吃饭。”外婆说。
“好吧。”
我是外婆带大的孩子,从两岁起,父母外出打工,我便与外公外婆住在一起。因此,我与外公外婆的感情深厚,他们对我尤其宠爱。每当我要回家的时候,外婆都会提前几天上街买好我爱吃的零食和肉,在我到家之前提前预备好饭食,一切置办妥当,只待主角上场。吃过饭后,我躺在沙发上午睡,外婆则去地里为家里养着的四只又大又肥的猪撅草料。
从梦乡中归来,待意识逐渐清晰,我站起身,伸了个懒腰,顿觉精神百倍,浑身爽朗,一上午的舟车劳累一扫而光。闲来无事,我踱步至门口,看见姑姥正在公路上荡来荡去,浑然一个幽灵似的,嘴里大声念叨着不堪入耳骂人的秽语,眼神不时地往这边瞟来。姑姥这是怎么了?纳闷儿间,扭头看见外婆正背着一篓比她高了一倍的猪草料从公路另一端走来。这时,姑姥的骂声更洪亮了,火上浇油般的蹭蹭往上涨。
我赶忙跑上前去,担忧地道:“我帮您背吧,您一下背这么多干嘛呀!”
“没事儿,我是背惯了的,你这常年没做过的哪着得住哟!”外婆挤出一丝笑容,气喘吁吁地说。
拗不过外婆,我只得陪着她,看着她把草料背进屋。
“姑姥在公路上骂什么呀?骂谁呢?”坐在劳累过后面颊红润似少女的腮红般的外婆对面,我迫不及待地想知道答案。
“还能骂谁,骂我们哟!”外婆右手拿着一个空了的一次性塑料纸杯,轻轻摇晃着,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骂您们?为什么?”我满脸诧异,一头雾水,绞尽脑汁也思考不出姑姥为何要骂外公外婆。肯定有原因。外公与姑姥是亲兄妹,外婆是姑姥的亲嫂子呀!况且一直以来,两家的关系经营得相安无事,和睦融洽。外婆悉数为我讲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听后,我震惊不已。同时,也为姑姥的愚昧和不近人情感到怜悯和叹息。
一年前,姑姥家请来了一位算命先生。算命先生年纪三十出头,个高儿,长相平平,面色泛油,满口黄牙,厚厚的干裂的嘴唇往外翻着,犹如干枯断裂的河床往外凸出,唇的左上方长着一颗黢黑的痣。算命先生告诉姑姥,如果明年年前不与自己的手足发生嫌隙,她打不过明年的坎儿。即活不过明年。听完算命先生天花乱坠般的精彩绝伦的演讲,姑姥已是迷糊的晕头转向。但对于算命先生说出来的话,姑姥毋庸置疑是全然相信的。否则,后来的事儿也就不会发生了。
姑姥杀鸡宰肉,准备盛宴,犒劳了算命先生。酒足饭饱,算命先生对着姑姥递过来的红包,微蹙眉头,伸手推脱:“红包就免了吧。”算命先生的手推脱着,嘴拒绝着,眼睛却从始至终紧盯着红包不放,像被锁住了似的。
“红包不多,小小心意,你不收下我不安心呐!”姑姥满脸谄媚的笑容里挤满了松松垮垮的皱纹,如瘪了气的老皮球一样丑陋。
“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就收下吧!”算命先生双手接过红包,小心翼翼地塞进衣服内里的暗层,笑容满面地走了。
自算命先生走后,姑姥整日心事重重,愁容满面。她在思虑着该怎样挑起兄妹间的嫌隙。村子里,外公外婆的朴实大方是有目共睹的。他们待人和善,与邻里关系融洽,与姑姥家的关系也一直不错。若是突然挑起事端,不免得要遭人异议。姑姥冥思苦想,终于觅得一条其自以为极好的妙计。以抢地为由,挑拨起两家的矛盾。
原来,我一个远房的舅母家里有一块几分地,在外婆家的左边,近年荒着,无人耕种。舅母本与姑姥说过赠予她家耕种,可后来舅母由于看不惯姑姥一家人的行事作风,便主动将土地转让给外公外婆耕种。半年过去了,当时没有人反对,没有人吭声。如今,姑姥硬是把这件事扯出来,精心打磨雕饰后,抖出来给别人看。
姑姥右手拤腰,在公路上踱来踱去,直呼着外公外婆的大名,破口大骂:“林兵,你是什么哥哥,别人给我的地你也要抢……明明都说好了给老子种,如果不是你伙同江心去挑唆,去讲老子的坏话,怎么就把地给你种了呢……你抢,抢去干什么?……你好歹毒啊,连亲妹妹的地都要抢……”姑姥嘴里的污言秽语不断地往外冒,像地底的喷泉源源不绝。她不累,听的人的耳朵都累了。几十天来,姑姥只要一闲下来就跑到公路上去骂,一骂就是几个小时。
没有任何人回应她。
外公不善言辞,一生不喜与人争些什么。顾念着兄妹情谊,外公外婆对姑姥一直是一忍再忍,避而不见。可姑姥不近人情,依然兴致盎然,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外婆,您心脏不好,您别跟那样的人一般见识,她骂就让她骂吧,别听就好了,您让外公也别跟她硬碰硬,伤了身体不值得。”我虽然内心愤慨,可作为小辈,又能拿长辈们怎样呢,只得好好劝诫外婆。
“我们不跟她争,争什么争,我身体不好,跟她争,伤了身体自己划不来,你外公也没跟她争,我拦着他咧。”外婆道。
“亏您们以前对她这么好,真是不值得!”我无奈地叹息道。
外婆呶了呶嘴,不再言语,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耳旁,姑姥的骂声仍不绝地涌入。
傍晚时分,日归山头,天色渐沉。天空灰蓝灰蓝的,高远而平静,既不让人感伤也不让人舒畅。晚餐准备妥当时,外公背着背篓,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了。进屋后,外公放下背篓,拍打着身上的尘土,它们似一个个小精灵从外公的头发上、衣服上旋转着跃到了水泥地面上,不再喧闹,沉寂着,一动不动。
“快去洗手吃饭。”外婆催促外公道。
晚餐期间,外婆孜孜地向外公讲述今天发生的事:姑姥是怎样的一番作为,她口中吐出的话是多么的不堪入耳……外婆描述着,外公从始至终一言不发,皱着眉头,不紧不慢地吃着碗中的饭。最后,外婆也住了口。就这样,晚餐时间在一片沉默中度过了。
夜半时分,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无法入睡。脑海里,满满的都是外公外婆与姑姥。翌日午时,尚沉浸在梦乡中的我被一片尖锐的争吵声给拉回了现实,然意识仍处于混沌中。倏然间,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猛地起身,套上衣服,穿上拖鞋。匆忙跑下楼梯,出门,看到外公与姑姥正在叔公家门口争吵。姑姥的嘴动个不停,脏话连篇吐出,气势汹汹,咄咄逼人。外公则呆然立在姑姥面前,双手垂放,偶尔插上几句磕磕巴巴的话,瘦峋的脸因愤怒而涨得通红。二外公站在门边,不发一言。大舅坐在门前的木椅上,两只手肘撑在膝盖上,一颗方棱的脑袋搁在双手合十的手背上,沉默着,仿佛陷入了沉思。远房舅母、舅舅及其他左邻右舍各自候在自家的门前,或坐或站,双手或环抱胸前,或交叉在背后,俨然一副看戏的群众模样。见到这番景象,不觉间,泪水模糊了视线。往日的美好回忆化作一团团云雾,缭绕在头顶,挥散不去。
外公、二外公、姑姥本是三兄妹,外公排行老大,姑姥是老幺。以前,三家的关系非常好。虽然外公、二外公、姑姥的子女都长年不在身边,有的外出打工,有的生活异乡。然几位老人在家相依为伴,日子倒也过得充实。农忙时节,大家互相帮忙,收玉米、挖土豆等等;逢年过节,大家便聚在一起,喝酒聊天。在我心中,姑姥二外公一直是很和善、忠厚的人,他们在我心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小学时,姑姥每次来家里都会逗我,与我讲笑话,陪我玩耍。上初中后,考了好成绩,我会兴高采烈地跑到二外公家里,迫不及待地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他们会夸我,鼓励我,督促我继续努力。我亦在默默进步,不愿让他们失望。
前年年初,外公的儿子(我的舅舅)与二外公的两个儿子(我的大舅、二舅)买了几块沿公路并邻的土地,准备建新房子。用抓阄的方式,舅舅抽到了最左边的土地。大舅、二舅的分别是右边的与中间的。位置定好后,舅舅、大舅、二舅立马行动起来,开始筹备。就这样,房子渐渐盖起来了。将近年底,外公与二外公在同一天里搬进了新房子。从此,相邻而居。去年,姑姥和姑姥爷从镇上搬回来,住进了大舅的家里。从此,和睦融洽的日子开启了倒计时的按钮。
“你是什么东西,你凭什么骂老子……”一声声尖利的辱骂仍不绝地传入耳洞,震得脑袋嗡嗡作响。
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
“哎哟,亲哥哥要打妹妹了,快来人呀!”姑姥左手端着一个装满面条的锑碗,碗里插着双筷子,右手不停拍打着大腿,双脚狠狠地跺地,尖声嚷叫着。突然,姑姥怒目圆睁,冲上前去使劲推搡外公的肩膀。外公的身体单薄,踉跄后退,险些仰面跌倒。我立马冲了过去,拉起外公的手。十几年来,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外公的手。苍老粗糙,生着一层厚厚的茧,那是岁月在劳作里留下的光辉的印痕。
“外公,我们回家,别跟他们争。”我握着外公的手,劝说外公回家。
外公不理我。他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姑姥,嘴里不停地嚷嚷着:我不仅打你,我还要打死你哟…外公一改平日的老实气,音量提高了好几倍。仿佛我的出现,为外公增添了几分底气。
“来啊,你打,往老子头上来,只怕你没有那个胆子哟。”姑姥操着一口阴阳怪气的腔调,歪着将头凑到外公面前,说完,又忽然跳起来得意洋洋的大笑。外公愤怒地想要冲上去,我紧紧地拽着他。外公的手虽然苍老,却十分有力。这时,一直沉默不语,站在一旁的二外公跛着脚跑了过来,他是一个瘸子。“要骂到你屋门口去骂,别脏了我家,你还要打人,老子先打你。”说罢,二外公举起拳头朝外公打来。
“啊!”害怕外公受到伤害,我尖叫出声。坐在一旁的大舅立马站起身,从背后制住二外公的双手,拉他到一旁,责备道:“别人家的事你动什么手!”二外公沉默。大舅放开二外公,不再言语。
二外公对外公拳头相向,多半是为了维护姑姥。姑姥与二外婆的关系好,经常聚在一起道些世井女人的家常:前几日王家媳妇说了婆婆的一些坏话;昨日对面的一家人又去了哪儿游玩等等。多往来几次,便无话不谈。好的时候恨不得穿上一条裤子。因此,二外公向着姑姥也在情理之中。
“外公,我们回去吧!伤了身体不好。”我强忍着眼泪,几乎用颤抖的声音哀求着。外公不吭声,眼神暗淡下来,被我握在手里的手变得柔和。外公在原地杵了几秒,随即乖乖地任由我牵着他的手向家里走去。
刚走几步,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如受伤的人发出的闷哼声一样沉重。似乎什么东西摔在了地上。回头,看见一个锑碗倒盖在公路上,周围是一团一团雪白的凝结了的面条,沾染了些许褐色的泥尘。姑姥手中仅剩下一双木筷子。
“老子好好的在这儿吃面,你把老子的碗给扔了,让老子吃不成饭,你个没良心的。”姑姥咬牙切齿,怒目圆睁,在公路上蹦来蹦去,活像只戏剧团表演的猴子。外公的脸抽动了几下,没有反应。我握紧外公的手,准备继续向家门口走去。
姑姥追过来,一把扳断手中的筷子,使劲朝我们掷过来。打在我的大腿上,腿不疼。疼在心上。从前那个敦厚的姑姥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冷血不讲人情的恶魔。昨日的怜悯与叹息已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憎恶、是厌倦。
“我好好的吃着饭,你跑来把我的碗扔了,筷子扳断了,你这个狗东西。”姑姥咆哮着,似乎不激怒外公与她争吵,她誓不罢休。
我不理睬她,拉着外公迅速走到家门口。看着我们即将进门。姑姥赶紧追上来大喊大叫。我先进了屋,外公转身欲回去与姑姥争辩。被早已在门内候了许久的外婆扯着衣服就往屋里拽。姑姥见势,直躺地上欲往屋内滚。外婆一个激灵,轰然一声将门关上了。
门一关,我便靠在门上,慢慢滑下去坐在了地上。十月的水泥地面带着许许凉意,犹如赤脚踏进初春的小溪。我放声哭泣。姑姥的骂声透过门缝溜进来,盘旋在屋子里的每个角落,徘徊在耳旁。骂声越大,我的哭声便更大。外公坐在一旁的躺椅上,喘着粗气。外婆不断打着嗝,进了厨房忙碌。不知过了多久,骂声渐停。我的嗓子哑了。我从哭泣转为了抽噎。
夜晚,屋外一片漆黑,小河对面几星微弱的灯火,如秋风般轻抚着内心的柔软,带着些许浅薄的凉意。“舅舅怎么说?”我关上窗户,走到床沿边坐在外婆身旁,凝视着玻璃窗。玻璃窗上倒影着屋内的景象。一架红松实木大床,一个实木平开门衣柜,两个面容苦涩的人:一个年过花甲,一个青春洋溢;一个头发斑白,一个青丝披肩。
“还能怎么说,还不是劝我们别怄气,别气坏了身体,你舅舅说等过年的时候,他们回来了再来解决。”外婆叹着气道。外婆右手攥着老人机,左手揣在上衣口袋里。外婆刚与舅舅通完电话。
“真是没想到,一个人竟能狠心愚昧至此。明白人都知道,那个算命的人不过是为了点蝇头小利,随口说了几句,姑姥就全然相信了。几十年的亲情还比不上一个算命的几句话。”我盯着窗户出神。
“你外公从来不跟人争些什么,待人和和气气的,要是怄了气忍忍也就过去了,”外婆说:“今天那女人说我们把地抢了,是去埋儿子的,越说越难听,你外公咽不下这口气,扔下手中编织背篓的竹条就冲了出去,我没拦,拦也来不及了,你下来的时候,他们已经吵了一会儿了。”
“今天幸亏我过去了,不然说不定二外公的拳头就落在外公身上了,外公的身体怎么受得了,您们出去与他们硬碰硬,他们人多,吃亏的是您们,受伤了痛的是自己,他们又不会痛,否则怎么做得出这种没人性的事情,您们过得不好了他们反而更高兴!”我后怕地说道。
外婆不说话。沉默笼罩着空荡的房间。小河对面的灯火还未完全熄灭,一盏,两盏,三盏。
几日后,肖荏回来了,姑姥的二女儿。想必她已然知道父辈们之间的事情。整个上午,肖荏待在去老屋的公路上晃荡,似乎在等什么人。吃过早饭,做完家里的活务,煮猪食、给猪倒食。外婆背上背篓前去老屋旁的地里干活。肖荏一看到外婆的出现,立即露出满脸腻死人的笑容,迎上前去大声道:“舅母,好巧!您去地里干活吗?”
外婆不理肖荏,继续向前走。肖荏追过去伸手拦住外婆,说:“舅母,我有点话想跟您说,我是个直白人,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听说您跟我妈之间有点矛盾,我妈这个人脾气直,脑子不会转弯,肯定不会主动去找别人结怨的,我妈不能受气,要是万一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对,您们也只能忍着点,多担待了。”
“我有病受不了气,你舅舅脾气直,他一个男人做出些什么事,我怎么拦得住!”外婆不耐烦的语气中带着些许怒气。
“我也把话说在这儿了,我这个人脾气不好,惹急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管他是谁!”肖荏脸上的笑容被冷漠取代。冰冷的语气仿佛面前的不是舅母,而是仇人。
“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了,我还怕你个小辈不成,你妈做了些什么事,你自己心里不清楚?我还要去地里干活儿,没功夫跟你在这儿瞎扯。”外婆的语气强硬坚定。肖荏一时语塞,无法反驳,立在原地不动。
外婆背着崭新的背篓,披着一身秋日的阳光,渐渐走远了。
年底,年关将至,村子里漂泊在外的人们大都回了家。每逢过年,外公外婆都会特别高兴。这是一年中一大家子人唯一能够聚齐的日子。一大家子加起来共有十二口人。外公外婆有三个子女,老大和老三是女儿,老幺是我妈,老二是唯一的儿子。如今,子女们早已结婚生子多年,孙子孙女们都已快长大成人。儿孙满堂的外公外婆早已到了安享晚年的年纪,可他们放不下耕耘了一辈子的那几块土地,仍继续耕种。子女们一再劝说,外公外婆虽是嘴上说着明年就不种了,可到了第二年,该耕种的地一块也不会少。
“妈,您们老人之间在家里结怨,我们在外面上班也不安心,万一出了什么事情,隔的远了一时顾及不到,您们都互相忍忍,亲兄妹闹这些没意思,让别人看了笑话,让我们做后人的为难。”虽是过年,该解决的事情避免不了。吃过晚饭后,大家围坐在炉火旁,嗑瓜子、看电视、聊天。酝酿许久,舅舅率先开了口。
“又不是我们去主动找别人结怨,是那个女人无端来挑事,你爸一个男人,咽不下这口气,才去跟她争,也就争了那么一次。”外婆双手叠加搁在桌子上,带着些许抱怨的语气道。
“我知道,您们受了委屈,但她也是我们的姑妈,我们能拿她怎么办,我劝您们别去跟她争,还不是担心您们的身体。”舅舅继续说。
“就算我们不争,那个女人就不会来找我们了吗?忍了一时,还要我们一直忍下去?”外婆的语气提高了几分。
“不会的,我们几个后人聚在一起商量了一下,大家各自回去劝说父母,让大家都忍一忍,有啥事儿憋在心里回家说,不要到外面去闹。”舅舅仍不停地劝说。
“她不来惹我,我怎么会去惹她!”坐在一旁沉默着的外公开口了。语气有些生气。
“是,是,姑妈这个人的为人,我们也都知道,可能是您们受了委屈,但我们作为后辈……”舅舅又不厌其烦地说了一大堆。
外公外婆不再言语,沉默着。夜深了,大家逐渐都去睡了。只留下舅舅、外婆与我仍坐在炉火旁。屋里屋外静的出奇。白色灯光下,外婆的满头白发多了层泛白的晕。
大年初二,是各家各户串门回娘家拜年的日子。舅舅昨日便陪舅母回了娘家。我妈与大姨商量了许久,最终还是决定去二外公家拜年。
“拜什么年,这里不兴拜年,你们回去!”我站在门口,看着二外婆将大姨、我妈推出门来。
我妈不甘心,仍想继续努力:“二妈,您与爸妈之间的矛盾,是老一辈的事,我们身为后人,该拜年的还是要来拜年。”
“没什么矛盾!我家不兴拜年!拜什么年哟,要拜去别人家拜!”二外婆决绝地说道。
自寻了没趣,我妈与大姨怏怏地回到了家。我妈面子薄,受了委屈悄悄地躲在里屋抹眼泪。我站在里屋门口静静地看着她。“不兴拜年,我以后不去就是了!”大姨带着些许怒气的声音从堂屋传来。
就这样,外公外婆与二外公家、姑姥家断了来往,只不过子女们之间仍有联系。平日里,互相见着了,装作什么都没看见。各忙各的。逢年过节,也不再往来。日子就这样继续向前走着,平平淡淡。仿佛一如往昔般美好。
两年后的夏天,刚从忙碌的高三生涯中解脱出来的我,坐上了前往江苏的汽车。那是我父母在那里打拼着的城市。我轻轻松松地玩耍了两个月。八月中旬末,我已计划着回老家为即将到来的大学生活提前做准备。可就在八月十七日晚上,我妈接到了一通外婆打来的电话。外婆说,二外公下午坐敞车去老屋拿锄头的途中,自己从车上摔了下来,后脑勺着地,出了很多血,在事发的公路上流了一地,现在人已被送往城里的医院进行抢救了。那天晚上,我妈从家里跑到楼下的大舅、二舅家,又从楼下跑上来,来来回回不知多少躺。拖鞋踏着楼梯的响声不断,说话的声音不断,有担忧的、有焦急的,二舅的哭声也夹杂其中断断续续地传来。电话铃声也是一个接着一个不断。我躺在床上,透过门缝看着外面的灯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外面的嘈杂声不断,我躺在床上一夜未眠。
第二天,打开房门,我妈站在门口。穿着睡衣,头发凌乱地披散着,一脸憔悴,两个黑眼圈很重,眼睛红肿,貌似刚哭过。“你二外公凌晨四点左右过世了,你大舅、二舅昨晚十二点坐车回去了。”我妈说。
我不敢相信,二外公竟然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突然就没了。就在来江苏的两个月前,我仍看到傍晚的时候二外公带着孙女在公路上散步,我看到二外公坐在门前的木椅上歇凉,我看到……想着想着,眼泪不禁溢满了眼眶。心头一阵疼痛。我躲到卫生间里偷偷抹着眼泪,我不愿让我妈看到我流泪又伤心难过。
二外公的葬礼定在八月十八日晚。由于时间紧迫,坐汽车回去需要一天一夜的时间,已然来不及。坐动车只需要一天的时间,但当天的票早已售完。我妈与舅舅便没有回去。对于我们这样的普通家庭来说,是不会轻易选择坐飞机的。那段时间,大姨与大姨父正好在老家办事,赶上二外公出事。自二外公因情况严重到无法医治从医院拉回家后,大姨与大姨父一直守在二外公的床边,直到二外公咽气。大舅、二舅是十八日傍晚赶到家的。十八日上午,按照风俗需要有后人戴孝布,绕着灵柩走。孙女才九岁,儿子们又在赶回去的途中。没有戴孝布的人。这时,大姨父主动站出来戴上孝布,为二外公尽孝。
当天,从二外公出事到离世不过短短十几个小时。谁也没有料到结局会是这般匆忙。二外公没有寿衣。大姨与我妈商量后,将我妈原本为外公准备的寿衣拿了过去,给二外公穿上。外人都说,这些侄女做的比儿子都好!
几日后,我回到家。正赶上为二外公立碑的日子。凌晨五点,刚一下车,来不及稍做休息,我便跟着大家一起去到了二外公的坟地。二外公的坟选在二外公家老屋的右边,原本是一园菜地,如今是二外公的坟地。园里立着一个花圈,花圈前边是一方新土覆盖着的小土堆。土堆旁一笼熊熊烈火正吞噬着二外公生前的衣物。磕过头,抔完土,几位二外公的后辈已经开始抽泣。望着面前这一方小小的土堆,有关二外公生前的记忆,一幕一幕似电影般在脑海里浮现。眼眶一热,眼泪似断了线的珍珠啪啪往下落。我赶忙转过身,生怕被别人发现。我面对着二外公家老屋的石墙,小心翼翼地抹着眼泪。
上完坟回家的途中,天色仍灰蒙蒙的。远处的山,林,黑蒙蒙的,似一个个巨大的张着血盆大口般的恶魔,让人觉得压抑,喘不过气来。我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一阵风儿吹来,略有些凉意。全身的疲惫顿时削减了大半。睁开双眼,远处的山峰上现出了一抹亮光。太阳快出来了。我吐了一口长长的气,与阳光同行,向着归路继续走去。
进入大学后,第一个国庆节假,我照常回了家。傍晚,吃过晚饭后,我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几个小伙伴来邀我出去走一走,我便关上电视与她们一同出去。出门,顺着公路走了一会儿,我看到姑姥与姑姥爷正从前面走过来。姑姥叫着我的名字,对我笑,笑容有些僵硬:“小会,吃饭了吗?”
“嗯,吃了。”我点点头。听到我的回答,姑姥开心地笑着,脸上的僵硬不见了。我对她笑了笑,继续向前走去。
自从二外公出事那天起,外公外婆与姑姥一起帮忙操办二外公的后事。几家人之间所有的恩仇怨恨都似水蒸气般在忙碌里悄悄蒸发了。几家人又渐渐地开始有了来往。虽然刚开始的时候有些别扭,有些生疏、刻意,但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几家人的日子正在向着新的交汇处发展。终究,血浓于水的亲情战胜了一切。
日落西山,天色暗沉下来。我站在桥头上,河面上吹来的风儿很凉,她抚着我的脸,我的发。我回想起,去年除夕,我们一大家子人正聚在门口说说笑笑,准备去上坟的时候,我看见二外公提着一只装着上坟用的香、鞭炮、冥钱的大口袋往老屋的方向,跛着脚走去的孤单背影,我一直凝望着,直至二外公的背影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消失在我的眼睛里。今年除夕,我们去上坟的时候,装满香、鞭炮、冥钱的口袋里,会多添了二外公的一份。想到这儿,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用衣袖揩泪,衣袖浸湿了。我知道,往日里我对姑姥、对二外公所有的憎恨与厌恶都已逝去,它们早已葬在了那一方小小的土堆里,葬在了那一抹孤单的背影里。那背影,越来越清晰,直至消失在公路的拐弯处,再不见了。
我回过神来,用另一只衣袖,揩干眼泪。我抬头望了望天,月光很亮,天空中布满了星星,一闪一闪。我披着满身的星辉,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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