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阵,方家媛才说:“你想过没有,在现在这个时候,在这种政治气候下,我能认这个爹吗?”
周君实恍然大悟,是呵,一个即将被培养成无产阶级的领导干部,怎么可以有一个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的爹哩?周君实无语了,他没想到,他的一片好心却换得是她的埋怨。他感到委屈,甚至还有点愤怒,说愤怒有点过,起码也是愤怨吧!“算了,怪我多事!”“你生气了?”方家媛又四处望了望,这才拉起周君实的手,说:“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好心,是我不好……”她倒反过来安慰起他来了。她又看了看表,正是周君实送给她的表,不过,她不是想让他回忆过去,而是担心一个小时快要过去了。她说:“我的信你收到了吗?”“收是收到了,足足耽误了半个多月……”她犹豫了好半天,终于又吐出了一句让周君实肝肠寸断的话来:“君实,实在是对不起,我要让你……让你……失望了……”
周君实目瞪口呆,他不知道这分开的几十天内发生了什么,还有多少他不知道的事情,但他已经意识到她这句话的意思了。方家媛哭了起来,使劲地抱住他,把脸埋在他怀里,喃喃地说:“对不起了,对不起了……今生不行,我们等来生吧!”哭着哭着,她的身子在发抖,像抽搐一般,手指紧紧地扣在他的身上,让他一动也不能动……
夕阳彻底地落下去了,一阵秋风扫过,带来股股寒意。方家媛忽然一扬手,惊叫:“不行,要过时间了……”此时的她,神经质般地松开手,跳了开来,“我得走了……”她把一封信放在他手上,一转身,飞也似地向军营跑去了……
周君实呆呆地站在原地,神情木然,那信掉在地上也没发觉。直到方家媛的身影完全消失,他才像一个败兵一样,拖着步子向旅社走去。快到旅社了,才发现信不在了。又急忙回头去找,幸好那信还在,这才安然地把信装进衣袋里,往回走了。
回到旅社,他也无心看信,心想,看不看都一样,结果都有了,还问原因吗?坐,是坐不住了;睡。是睡不着了;吃,是吃不下了。满心欢喜而来,到头来,是麻雀落到糠箩里,空欢喜呀!
心有千千结,不如出门转一转。对,就来千夜遊赤壁吧!
赤壁确有幽趣,虽然地方不大。在临江的一片紫红色的矶头上,簇立着楼、堂、亭、阁十座古代建筑。其间以粉墙曲折分割,以月形门豁然开通,使这些建筑布置得错落缜密,回环幽雅。周君实由正门走进,门额上有“东坡赤壁”四个大字,据说是清康熙时知府郭朝祚书写。
进入院中,遊人稀少,而夜色已经悄然近身了。有一片清寒的月辉,斑斑驳驳地贴在幽暗的建筑群上,但却难以看见那片月轮。在二赋堂口,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迎了上来:“你一个人夜遊赤壁?”“本来是与人约好同遊的,但那人己经不辞而别了……”老者说:“看你面色,心中必有不快,来此一遊,你算是找对地方了。”“没有想到,这儿还保存得这么好。”“文化大革命,扫四旧,来了好几发红卫兵,说来也怪,就没有一个动手乱砸的。不仅如此,据我所知,曲阜的孔庙砸了,武汉黎元洪的坟也刨了,唯恐全国各地苏氏的各处遗迹都完好无损。个中缘由,只有天知道了!……走,随我来。”于是在老者引领下,轻移脚步,在亭阁短墙的暗影下,转了几个弯儿,来到一个所在。周君实顿觉凉风遍体,境界开阔,一种秋天与泥土的气息沁入腑内。这已是在赤壁的绝壁上了。
周君实坐在这小木亭内,只见四面的粉墙也矮了下来,现出一条夜的长江。江月飘飘洒洒,浮光万顷,像一江发亮的碎玻璃。看着看着,大江仿佛浩浩荡荡地向他涌来。他仿佛坐在一只飘摆沉浮的小舟上,在宇宙间荡漾着,身心都舒展得像一个透明体似的一尘不染。
老者问:“你现在有什么感觉?……无论什么人,不管他是官场失意,亦或是情场失意,睹此情此景,能不解怀么?人生哪,永远摆脱不了不平与烦恼!天地万事万物的这种惰性,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一千年对它算得了什么?你也可以想象,仿佛昨夜苏轼就来过这儿,坐在你我之间的这个木靠椅上,我们只错过了二十四小时的机缘!千古一瞬,一切都是如此而已。千古尚且一瞬,人生苦短,更不待言。与其纠结于烦恼与痛苦之中,不如在有生之年,享用这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这才是人生享用不尽的啊!”
老者的话,触动着周君实的心弦,他那绷压着的心胸似乎也在一点点地舒展开来……
临别时,周君实握住老者的手,连声称谢。老者呵呵一笑:“年青人,遇事要想开些,那个人不辞而别,要么就是他心中无你,要么就是他有难言的苦衷。若是前者,舍了也罢,若是后者,又何必强人所难。你说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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