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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我七岁。正等着过了夏,便去邻村上小学。
有一日,在县城工作的爸爸下班回来,跟妈妈说,“你嫂子托人带了信,让把囡囡送她那住些日子,说等囡囡上了学,就不便了。”
妈妈只是顿了顿手中正在织着的毛线,头都没抬,淡淡地说道:“她整日闲在家里,也不下地干活,有小庆陪着还不够,还得搭上我的囡囡。”
爸爸笑着说,“你又不是看不出来,你嫂子就喜欢丫头。不过你也别担心,亲生女儿,外人再好也是拐不跑的。”
妈妈听了,并不做声,只是哼了一声。
爸爸喊过正在一旁和弟弟画画的我,问道,“囡囡,你舅母让你去她那住些日子,你可愿意去?”
一听是去舅母家,我顿时喜形于色,欢喜得拍手跳起来,喊着,“我去我去,爸爸我去的。”
我自然晓得舅母对我的好。舅母的好,不但是好吃好喝供着我,给我讲故事之类,更主要是她会认真倾听我的烦恼。
别看我小,烦恼却不少。比如妈妈在分糖果时,老是偏心,弟弟的那一半总是比我大。又比如村上芳芳穿了条粉色的裙子,很好看,妈妈却不肯给我买。
每每说到这些时,舅母就会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摇着身体,拍着我的后背说,囡囡不生气,舅母最疼囡囡,舅母给你买好吃的糖果好看的裙子,不给小弟买,也不给小庆哥哥买。
你们说,如此善解人意如菩萨般的舅母,我能不愿意去她那吗?
小弟听闻我要去大舅母家,便吵着闹着也要去。
妈妈将手中织着的毛线重重地摔扔到桌子上,吼道,“你这不识眼头的,别人没喊你,你去什么去,你也当自己是香饽饽呢?”
看到妈妈生了气,弟弟害怕了,又哭了起来。
爸爸也有些气恼,说道,“好好说话就是,何必对孩子凶?”
妈妈又说道,“就她会做好人,能舍了家底待人好,我哥在外累死累活忙,她在家吃吃喝喝败家财,我就看不惯她那掏心掏肺待人好的缺心眼样。”
爸爸正把小弟抱坐在膝盖上安抚,听得这话,倒失笑起来,说道,“你这嫂子,确实与常人不一样。若是她认可的人要吃她身上的肉,她大概也是舍得割下来的。”
我是不去管大人们嘴里的舅母如何如何,心里已盼着,快快住到舅母家。
自然是妈妈送我去的,她也正好看望外公外婆。
外公外婆年事已高,并不与舅母同住,且相隔较远。外公外婆们住村的东头,舅母家住村的西头。
外婆不喜欢舅母。
每次妈妈前去,外婆总要向妈妈说落舅母的种种不是,如何好吃懒做,不务农事;如何大手大脚,贪着享受。
我不喜欢外婆,因为外婆只喜欢男娃子,比如最爱大孙子小庆哥哥,其次便是我小弟。当然,外婆也不喜欢我,常说我这丫头眼睛看人透着股邪劲。
但幸好,每次前来,我都住舅母家,与外公外婆除了每日的问安之外,再无接触。
而住在舅母家的大多数日子里,基本就我和舅妈相处,小庆哥哥读初中,天天早出晚归,很少在家。
每日的,我睡到自然醒。睁开眼,便看到舅母斜着身子靠坐在床沿边纳鞋底边等着我醒来。当我醒来后,舅母便忙着给我穿衣洗漱,弄吃弄喝,完全地围着我打转。
舅母很少出去做农活。其实,这在农村,并不正常。而舅母所住的村落,距离县城非常地远。
这村里的有些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县城是什么样。于是,在营生方面,或者整日地忙活农田,或者便去外地做小工。
一直以来,我便听妈妈说,当初她之所以同意嫁给我爸爸这书生样的瘦杆子,就是因为爸爸家靠着县城,再加上爸爸是工厂工人,生计有着落。
所以,在舅母这个异常偏远的村落,日子其实过得紧巴巴。
我住着的那段日子,已经到了五月的暮春,正午的阳光让人恍然以为到了夏天,热得布鞋子长衣长裤根本穿不住了。
直到有日,舅母提出带我去隔壁镇逛逛。
那天舅母骑了好长时间的自行车,我坐在车后座,屁股坐得生疼。
舅母先是带着我去了镇上的医院。我不明所以,以为舅母得了病,正兀自紧张着,却在快要离开时,瞧见舅母从一个不见人脸的小格子窗口里接过一沓钱。
钱,我当然是认识的。好多张钱,十元,还有五元。
然后,舅母就又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了一双粉色的塑料凉鞋,买了一条白色的像宝塔般层层的纱裙。
我开心得像那枝头得麻雀,跳来蹦去,叽叽喳喳。
那日以后的几天里,我日日有荤食,猪肉虾肉鱼肉,全是我的,再无人与我争抢。
舅母看我吃得满嘴油渣,宠溺地笑着,帮我轻柔地拭擦着嘴边,边问我好不好吃。
我连声说好吃好吃,舅母做的菜,天下最好吃。
舅母咯咯地笑起来,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是没生个女儿,都说女儿是贴心棉袄,我却是连棉袄都穿不上。”
我喊道,“舅母,你别难过,以后我就是你的棉袄。”
舅母说,“可是你毕竟不是我的女儿。舅母我也不图你更多,就想对你好,让你漂漂亮亮,像个公主,我也就开心。至多你长大,嫁了人,带了老公和孩子,记得来看看舅母这老太婆就行。”
于是,在舅母的无条件满足下,我活成了公主的模样。
洗头发时,舅母会把我横抱在怀里,一只胳膊夹住我,一只胳膊替我洗头发,仔仔细细,不会让洗发水蛰疼了我眼睛,
洗澡时,舅母给我兑好一桶温热的水,让我泡在水里,及时地添加热水
吃饭时,舅母给我一碗饭一碗剥好的虾肉或是剔了刺的鱼肉,让我尽心吃,
睡觉时,舅母会边讲着故事,边给我挠背,其实她的手并不细嫩,还是有坚硬的牢茧,那层坚硬触着我稚嫩的皮肤,反而有一种通体的舒泰。
舅母每日地和我闲话,说我日后长大,定是有福气之人,有好老公疼,会生聪明的孩子,不愁吃喝。说得我竟憧憬着快些长大,嫁个疼我宠我爱我的人,然后把舅母接我身边住。
舅母说到我妈妈,不愿多话的样子,但还是说她能嫁给我爸,是她的福气。舅母说我爸是个好男人,文质彬彬的样子,一看便是有教养有素质的,不像我舅,邋里邋遢,太腌攒人了。
舅母也说外婆不好,她讨厌外婆,说外婆太脏,不讲卫生,女人活成她那样,真是糟蹋。
于是,我便成了舅母最好的倾听者,她喜欢的便是我喜欢的,她厌恶的便是我厌恶的。
等我回到家时,已是初夏了。
我穿着舅母给我买的裙子和凉鞋,颐指气使的傲娇,活脱脱就是刁蛮的小姐。
妈妈见着我,盯着我看了片刻,脸阴沉着,仿若乌云笼盖,她随后又问,是舅母给你买的?
“老徐,你看,我就说她不会过日子,一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用得着买这么好的裙子鞋子,浪费钱罢了,搞得她像有钱人亲妈似的。”
“你呀,买给你女儿穿,倒省得我们自己买,岂不是好事?”
我心中也得意,说道,“爸爸,我跟你说,有一天,舅母是带着我先去了医院,那医院竟然给了舅母钱,舅母用这个钱给我买好吃的好穿的。”
我话音刚落,妈妈便奔到我跟前,开始脱我的裙子,便脱边说,“你怎么好意思能穿这?我就知道,她用那样的钱,我们不稀罕。”
爸爸赶忙过来拖开妈妈,把已吓得哭得我,护在怀里,说,“她那样,是她自愿,又不是我们逼着。”
后来,我才知道,舅母那次去医院,是卖血去了。用卖血的钱给我好吃好穿,后来,我也再没吃过那条裙子和那双鞋子。
当然,我妈也再不让我去舅母身边住了。
直到几年后,舅母来我家,给我带了礼物。
是一套粉色的衣服,上衣的大翻衣领是镂空的波浪型,每个浪底都缀着一朵颜色不同的小花,而在衣服的中间,是一只展翅飞翔的花蝴蝶,还垂着两条粉色的丝带。
多美的衣服,我盯着它,想象着,自己穿上它后,变得漂亮的样子。但我只是盯着。
妈妈说,“不能收的。”
舅母支支吾吾,看了我一眼,对着妈妈,轻声道,“我再不干那事了,村里好几个,因为干那事,后来得了病就死了。后来大家也就都不敢了。我现在镇上一家服装厂打工,工资不高,倒也可以。我好久没见着囡囡了。”
说完这句话,舅母瞧住了我,眼圈竟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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