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故乡,过年也不会太闹。玉米成垛了,稻子收割了,油菜苗下田了,这些都是默默进行,有条不紊的。冬天来了,那般静,好像藏住了所有踊跃热络的生命,给村子蒙上了一层纱,暂时屏蔽了往日过剩的听觉。秋冬腊月盼年来,给这寂寞寒冷的冬天添了一股热和的气息。过年,对于生活在村子里的我们来说,是礼物。
这时节每家每户都会杀一头猪准备过年。一大清早雾蒙蒙,屠夫家门前热热闹闹地围着一撮人,屠夫在中间,褐色、果敢。猪作为生命个体在奋力挣扎着,这是一场已知结果的博弈。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嚎叫声就在半空中戛然了尾音。那场面,是乡下为数不多的既惨烈又精彩的情景之一,猪的命运结束在一把锃亮的刀上,没有比这个更稳定的命运了。
猪肉被分割、腌制、串上线,挂上竹竿,晾在院子里的太阳底下。为了让猪肉能够更美味,食用得更长久,通常要烟熏。待上天凉干燥时,爸爸就到后山上砍些松柏枝叶,在院子外的空地上用砂砖搭建简单的灶台,放上铁棍,和妈妈把已经腌好的肉放上去,用纸板盖上,点燃下面的树枝。作为燃料的松柏枝叶,被点燃后并不会像柴火那样放出耀目的火苗,它只是又静又缓地生出一缕缕烟,这灰白、纯净又柔软的烟,就是腊肉香味的最初来源了。
花猫在旁边显得躁动不安,看着白烟从纸板的边缘冒出来。时间变得好慢,猪肉就在悠长的时间里变了颜色,妈妈给它们翻个身,金黄、褐色爬上去,香味涌了出来。通常烟熏腊肉要花掉几天时间,熏好的肉还得放在冬天的阳光下晒,从冬月到腊月,用一个多月的时间,使腊肉的香味沉淀下来。
家乡的食物里藏着关于时间的秘诀,它们的味道印刻进人们的记忆和胃里,是长长久久的依恋。
香肠这一道年味,人们看到它的形态,往往是呈现在餐桌上的样子,然而,香肠的成熟也需要历经漫长静寂的冬天。灌香肠可是过年才有一次的大活动,准备工作被视为最重要的部分。香肠是猪的小肠部分,灌香肠要用的肉最好是半肥半瘦,一点儿不腻。将它们剁碎了装在盆里,加入盐、糖、辣椒、酱油、老抽、姜末、蒜末,花生,搅拌均匀。同时烧上一大锅水,最后,灌香肠的神器——竹筒,直径和小肠直径差不多。一切准备就绪,大家就围着热气腾腾的锅边,把小肠自下而上地穿过竹筒,再把边缘套上竹筒,就可以把盆里的肉馅儿往里灌了。这个过程要均匀,节奏适当,一边灌,一边用手把馅儿顺下去,动作轻柔,因为小肠是很脆弱的,一不小心就会弄破。不一会儿,一根圆鼓鼓的香肠就大功告成,拿出针,在表面扎几个洞,放掉水汽。
阳光底下我家的院子,晾着腊肉和香肠的竹竿,旁边坐着我,我得时刻提防着猫和天上的鸟雀,否则一不小心肉就会被它们叼了去。但是,再也没有比这更安心的事了。
腊肉香肠都上了竹竿,接下来,妈妈要开始准备做红豆腐了。雪白新鲜的豆腐块被放在了簸箕上,那簸箕里铺满稻草,豆腐就挨着稻草,蒙上纱布,像睡着了似的躺在里面,枕着席子,盖着被子。一天两天,不知过了多久,妈妈掀开纱布,豆腐散发怪味,外表长毛,它黏着稻草了。妈妈用筷子把它们一个个夹起来,放进辣椒粉的碗里。那黏糊糊的豆腐块就迅速裹上了红色鲜艳的外衣,很漂亮。最后,三个一块用脱水的青菜叶包起来,放进坛子里腌好,可以吃上一整个冬天。豆腐的白,辣椒粉的红,青菜叶的酱紫,混合起来,成了记忆里无可替代的色彩。
腊肉、香肠、红豆腐、干柿子、咸菜,还有枸杞、红枣酿的酒,都在漫长的冬天里变成了另一番模样,它们的颜色变成更沉稳、漂亮的红,味道变得更醇香干净,在时间里实现了最后的完满。都说过年是辞岁迎新,在儿时的记忆里,除夕夜,这些食物被一一摆上饭桌,大家又说又笑地吃着团年饭,电视里有人唱歌。我不记得大家谈了什么,只是感到懵懂的快乐。烟花爆竹声声响起,好像嘁嘁喳喳得很闹,又好像很静,窗户的玻璃一片霜白。
而窗外的世界啊,松果被埋在雪下,开始孕育下一轮生命。院子外马路对面的菜园,薄膜下的白菜,颜色变得更加绿,那种绿,是在冬日的严寒逼催下对抗的绿。山中的树木,黄绿、金黄、褐色一片高过一片,沉静的褐色露在了山的顶尖。树叶一年四季走到了尽头,它慢慢变色,慢慢地落。山中高处旷野上立着松树,在这个时候,它们显得那样孑然独立,黑色的枝干,墨绿色的松针。河岸边的芦苇,在风中是一起一伏,白色的苇花,柔软地随风轻轻飘散,长长的枝干,长长的叶子,弯下来点着水了,水纹一圈圈荡开,就惊扰了照镜子的脸。门前的树开了大朵大朵洁白的花,一层一层,花瓣饱满。好像自然万物都在迎接新岁,酝酿着,酝酿着,在等待春天到来的日子里,依旧是优美蓬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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