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的有趣,表现在两方面:一,内容有趣;二,语言有趣。三,内容和语言都有趣。本来只有二,两方面结合起来,便多出来一个三。
什么叫有趣?百度的解释是:能引起好奇和欢乐。进一步的解释来自日本围棋术语:有“有味”、“生动”、“富于变化”等含义。窃以为能引起好奇和欢乐的内容和语言,不消说,肯定有味道,肯定生动,肯定富于变化。那种大家的眼睛都看起了老茧的文章,肯定内容贫乏,言之无味,味同嚼蜡。
文章的内容如何做到有趣,这个话题太大,而且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可以不讨论。在写作手法上,抑或语言的运用上如何做到有趣,这个可以聊。
在相当长一个历史时期,吾国是不允许人们随便有趣的。因为笑,是对领导权威的一种消解。“上面”可以充满谐趣,妙语如珠,也可以自嘲,“下面”就不行了,会犯忌。例如上面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你相信了,说他不是“完人”,你就会被打成反革命。总之,不允许说笑话,也不允许随便笑。
太远的事不说,来看一则前苏联笑话:
一美国公民说,我敢在白宫门口骂美国总统。
一苏联公民说,那有什么,我在克里姆林宫门口照样敢骂美国总统。
美国公民的意思是,我敢骂我们国家的总统,而且就在总统的家门口骂,你却不敢骂你们国家的总统。谁知苏联公民装傻,来了个我也敢骂美国总统。你敢在白宫,我就敢在克里姆林宫;你骂的是总统,我骂的也是总统。
假装会错了意,这就叫语言“错位”,故意的。此总统非彼总统,哪跟哪呀?稍微一琢磨,趣味就出来了。
上一篇文章我专门聊了错位,结尾部分就提到了语言错位可以使文章生动有趣。
“让他多蹲一会儿,我爱吃麻的。”食人族长说。
“回头我给你涨工资。”老板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冰上动员经常滑倒,为什么不把冰面做成防滑的?
以上三条,此麻非彼麻,此回头非彼回头,此滑非彼滑,很简单,利用对汉语的不同理解形成错位,趣味立即出来了。
有趣说得高深一点便是幽默。有趣不一定幽默,但幽默却一定有趣。除了错位,我认为作家们常用的办法是假装。装什么?装傻。装平庸。装不正经。装聋作哑。
王小波的深邃而佯庸,贾平凹大智若愚的豁达,刘亮程似乎冷漠的平静,鲍尔吉·原野的急智和悲悯,舒婷善良的挖苦,于坚的深刻的反讽、自我调侃中的愤激,孙绍振的悖谬术、歪理歪推中有深刻的文化思考,在荒谬中见深刻,可谓异彩纷呈,风姿各异。
搬运一段孙绍振先生的文字,来看著名作家贾平凹的“趣”:
贾平凹更加“不怕丑”。他在《说话》中,尽情地暴露自己因说不好普通话而自卑,夸张自己的狼狈,坦言自己努力学普通话的目的,是出于虚荣(担心自己说话与新安的金牙不配,又怕不能讨好女朋友);实在学不好,又阿Q式的自我安慰(“毛主席都讲不好普通话”),还不过瘾,又坦然暴露自己学普通话的动机不纯(“学不好普通话,就不去见领导,不去见女人”)。最生动的是,说自己虽然说不好普通话,但可以用家乡话骂人,骂得很顺畅,露出一副自得的、傻呼呼的神态。所有这一切,都是自我调侃,表面上是“丑化”自我,深层则表现自己的坦荡和率真,这里有极度夸张的自我贬低,为的是营造成显而易见的荒谬。荒谬,就是假定,就是虚感,读者就在假定的虚感中和作家不言而喻的逻辑的反面猝然遇合,会心而笑,绝不会拘泥于“真情实感”论,去怀疑贾平凹的人品。
我想帮孙先生多说几句,不怕丑,敢于自我调侃,不光是有趣,还能进一步拉近与读者的距离。这是因为,每一个读者心里都藏着见不得光的东西,而且也想痛痛快快说出来,你帮他说出来了,相当于一起骂人,说粗话,他一样感到痛快。我写的《偷听敌台》,看到里面偷看女人洗澡,就有朋友留言道:原来魏兄跟我有共同的爱好!“爱好”之后,是一长串表情:偷笑。偷笑。偷笑......
不敢调侃,生怕读者误会自己,生怕影响了自己的正面形象,应该说是不少作者的通病。殊不知你维护”正面“形象的同时,失去了”有趣“。
来看王小波装傻。
关于平等(平均主义),王小波一本正经地推理:
人人理应生来平等,但现在不平等了:四川不长椰树,那里的人要靠农耕为生;云南长满了椰树,这里的人就活得很舒服。让四川也长满椰树,这是一种达到公平的方法,但是限于自然条件,很难做到。所以,必须把云南的椰树砍掉,这样才公平。假如有不平等,有两种方式可以拉平:一种是向上拉平,这是最好的,但实行起来有困难,比如,有些人生来四肢健全,有些人则生有残疾,一种平等之道是把所有的残疾人都治成正常人,这可不容易做到。另一种是向下拉平,要让所有的正常人都变成残疾人就很容易:只消用铁棍一敲,一声惨叫,这就变过来了。
为了更方便地实现平等,只好把正常人的腿敲断,使之变成残疾人。在那个盛行平均主义的年代,老子过得不好,你也别想好。王小波没有说那种“平等”不对,而是一本正经地归谬,把那个时代的荒谬推向极致。因为有趣,看了推理的结果你会笑,笑过之后则是浑身发冷。
最后搬运一段著名作家鲍尔吉·原野的文字,看他怎么装俗:
关于自己(拟明星答记者问)
身高:1.75米(未扣除驼背因素)。
三围:极尽干瘪,略。
来源:父,那顺德力格尔。母,乌云高娃。
去向:女儿鲍尔金娜。她是我生命的另一种形式和主要去向。
优点:记忆力不好。
缺点:悲天悯人与撒谎。
理想:自由地思想着。
尴尬:误穿老婆的裤子上班。
最喜欢的女人:说不上来。
最喜欢的男人:儿子(暂无)。
民族:蒙古族科尔沁部,出过嘎达梅林与僧格林沁。
喜读书籍:连环画。
喜读杂志栏目:征婚启事。读之扭捏多情,十分可喜。
喜爱的香烟:云烟(经常抽不起)。
童年惊奇的事情:大便时发现蛔虫。
童年恐怖的事情:看电影以为是真的。
童年快乐的事情:星期六走出幼儿园。
厌恶:虚伪。
苦恼:字写得不好看。
庆幸:无特异功能。
拙劣处:奉承别人而不得法。
高超处:结婚生子无师自通。
——选自《掌心化雪》
看了以上文字,你笑了吗?笑过之后,你是不是觉得与名作家的距离一下子近了?我反正把鲍尔吉看白了。没啥了不起嘛,一个喜欢看征婚启事的作家,一个连云烟都抽不起的作家,还不如我呢!结婚生子无师自通,这有啥好显摆的?俺也没拜过师!
顺便透露一个秘密,鲍尔吉·原野还喜欢造谣。有一回,办公室里的同事由于议论改革而变得庄重和略显躁动时,他伤感地告诉大家:“口腔医院和痔瘘医院要合并了。”还有一回是在酒桌上,大家正喝得痛快,鲍尔吉说患痔疮者极应庆幸,因为不会再得脑血栓了。痔本身就是静脉血栓,流行于下,不复上行焉。他期待着人们的笑声。没想在座中有一位是中国医大的教授,指着他说:“你讲得很有道理嘛。”造谣不成,反变为了道理,他有些委屈。
我一般情况下不喜欢造谣,喜欢听段子。
2022年12月13日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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