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再推回到最初的那几周。
如果不提及令人头痛的英文,一切倒还是顺利得不可置信:熟悉了有限的专业单词后,数学和物理便成为了小儿科。只有化学--李叶茴的常年弱项--有着和国内不一样的提纲和考试重点,所以准备起来需要额外注意,但是却又是完全可以被克服的。
除了计算题,还有短篇简答需要好好琢磨一下。每一个简答题都相当于一个英语小作文。用中文尚且还很难把知识点解释清楚,就不要提从非常有限的单词库搜刮出对应主谓宾、动词名词助词,并组成连贯句子供人审阅。不过因为这些简答题所需要的专业词汇实在有限,所以只要死记硬背上一段时间,便会有显著提升。
很快,李叶茴的成绩便名列前茅。这也有可能是因为O水准课程内容除了英文,其他科目远没有想象中那么难,而一年多的备考时间看起来绰绰有余,所以很多同学产生了懈怠心理,老师的讲课进度也是慢得恼人。到最后,李叶茴因为学习压力不够大,感觉自己时时刻刻处在被淘汰的阴影下,于是放弃认真听讲,开始执行自己的学习计划。
李叶茴做起计划来只能用一句话来形容: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也就是无论好坏,迅速确定一个计划,然后不遗余力地奋力推进,哪怕拼个鱼死网破,也至少没有半途而废。所以,李叶茴制作了一个非常符合自己简单粗暴做事风格的学习计划:学英语。
对,就一件事,死磕英语。
什么科目都可以借着之前的底子轻而易举地赶上来,唯独英语需要此时此刻开始日复一日地从头积累。
不过学语言是一件令人幸福的事情。至少这个学习过程非常简单:想方设法地把单词玩命塞到脑子里就好了。无论使用技巧还是单纯填鸭,都是只有一个方向、一条道走到黑就好。有时候轻松到甚至不用动脑子,只需要机械记忆即刻。
当然,以上的形容对于初学者而言正好相反。对于李叶茴来说,把毫无关联的字母组合硬生生地塞到大脑里是一件不符合逻辑的事情。这些单词就像顽皮的精灵,一旦尘埃落定便会破茧成蝶,忽闪着翅膀从眼睛耳朵鼻子里往外飞,然后身材臃肿的李叶茴还要一只只地将它们捉回来,一个个拆解成最原始的字母组合,然后再一串串地安放于脑海,等待下一次捕捉...
不过任何能够被逻辑串联起来的最小单位,都是没有逻辑可言的。比如元素周期表里那一个个带着金属字旁的分门别类、可以将描述世界上所有物质的构成。不过和汉字--起源于自然万物的形状,再在一步步进化之下成为了现在这样乍一看没有逻辑可言的模样。
原谅、忍耐、接受。没有母亲在身旁护法的李叶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独立的快感。她每天在日记本上写着自我激励的句子,也心平气和地接受着每一天的苦难,哪怕是真正的灾祸也在她的笔下幻化成了人生的华彩。
她的同桌是一个19岁的河北男生,叫做魏飞腾。他在家乡本来好好地在一所三流大学上着自己喜欢的专业,后来被家里人生拉硬拽地搞到了这里。更奇特的是,他是他们村庄第一个留洋的人,所以无论成败最后都会都会在村民心中的荣辱簿上记上一笔红字,怎样都算一个不亏的买卖。
魏飞腾的父亲前些年在村里任职村干部的得知村里那些简陋的公用厕所将被征用,于是就在村委会上主动提出承包厕所的运营。受到大家的质疑后他赶紧打马虎眼,说想将其改造成收费厕所、得到一份稳定的收入也给村民带来卫生上的保障,这才得到大家的信服,虽然事后被指责让大家为自己的屎尿买单是非常不道德的事情,所以收费价格一降再降。虽然后来赔上厕所修缮费用,但是醉翁之意不在酒,魏父也能安然做这冤大头。
隔年,村庄一半的地盘被拆除,几块厕所也在上面,零零散散加起来也是两三套小洋楼的面积。于是魏父得到一大笔拆迁款,就赶紧逼着儿子辍学,去海外深造,给魏家的门面镀镀金。
飞腾本来不愿意,因为虽说学着喜欢的专业,但是对于学习的排斥使得这份热情不过变成了童年的回忆,而日日更新的专业知识变成了日日噩梦,校旁的网吧成了最后的归宿,加之有了女朋友和吃肉喝酒的兄弟在旁,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的飞腾根本不想重新进入陌生领域开启战斗模式。
不过从小到大对他而言父爱就等于棍棒,他只有恭敬不如从命了。
魏飞腾来到此地后非常用功。当然,这也不是因为“热爱”,只不过“我每天在这里都要花上我爹一周的收入,想着就不舒服,感觉被人打了一棍子。”
真是英雄所见略同。李叶茴瞬间对这个男生产生了兄弟情义,决定结盟一起拼杀。
他们每天都在比着谁来得更早,谁课间背单词时嘴唇动得更快。不过魏飞腾带着河北口音的英文发音总是得到了所有同学的嘲笑。不过也不算是嘲笑吧,毕竟大家的舌头都不会拐弯,只是提溜出一个舌头硬得最严重的人,然后大家一起苦中作乐。
学校有个小小的图书馆,每天李叶茴中午吃饭的时候为了省下那几块钱坡币都会饿着肚子去图书馆背单词。午饭时间的图书馆也会零零散散地坐着几个愁眉苦脸学生,有些初来乍到被老师描述的淘汰机制吓得不敢懈怠,有些则已经坐了很多年。
有时候学到眼花缭乱的李叶茴也会睡意朦胧地发会呆,望着其他学生蠕动的嘴唇,恍如隔世。北京,这个离她六个小时航程的故乡,这个把她踢出襁褓的母亲,现在回想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地亲切。
教英文课的是一个身材肥大的新加坡中年妇女,人称大象。虽然脾气暴躁、面无表情,但是授课方式深得人心。每次在讲台上她都会气宇轩昂地把每一个知识点变成一首诗朗诵,及其富有激情地吼叫着让大家加深印象。
除了授课外,每当有人神情紧张地问大象:“一年的时间究竟够不够?”
“问心无愧,就够。”她的回答相当淡然。
李叶茴把这答案深深记在心里—李叶茴,从小到大你都是个局外人:运动会领奖台上没有你、光彩照人地演讲比赛上没有你、热议校花校草榜上也没有你,唯一一次考试超常发挥也不过排到了第十一名,唯一一次扬眉吐气也不过是代表学校参加不知名的比赛。小学整整六年一次三好学生都没拿过,初高中的奖状甚至也不过是奖励你干活勤快、地板擦得干净。这一年,我不求你扬眉吐气、咸鱼翻身,我只求求你,求求你,问心无愧地活一次,那之后无论好的、坏的你都能欣然接受;求求你,求求你,别在把青春砸在大海里,一环一环的涟漪过后便是虚无,把青春砸在沙滩上、凿到高山上、刻入石块里,留下一个哪怕不能亘古流传的印记,在你的有生之年为令人心潮澎湃的事物粉身碎骨一次。
从此,这件事的成与败和考试升学本身无关,它便关乎一个人的生死。问心无愧尽力而为则是生,轻易任命碌碌无为则是死。
将事情的高度提升到生存还是灭亡的程度之后,李叶茴变得勇敢许多。她有足够的理由去争取自己的权益、保护自己的时间:留学生那无家长监管的混杂圈子她从来不涉足,也不吝啬自己的拒绝;直到后来无人邀约她依旧我行我素,“如果不能留下来,友谊再深厚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更何况这种辜负着两个家族期望的友谊,不要也罢。”
李叶茴想起母亲,那个为了她在这里每一天的吃喝拉撒睡都要付出一周辛勤汗水的女人,那个为她燃烧青春却无怨无悔的女人...既然她们分离,既然此事关乎生死,那么便是关乎两个人的生死。母亲的梦想和期待,自己的不甘和泪水…李叶茴梳着长长马尾、从不多加点缀;她心甘情愿地穿着原版校服,从不学其他人点缀得花里胡哨;她逼着自己打破内心与生俱来的卑微感用蹩脚的英文抢答每一个懂或不懂的问题;但是她又同时小心谨慎地控制着谈话,生怕无意义的对话耽误她哪怕一分一秒;她不要再依赖别人介绍自己,她把内心最羞涩腼腆的小女孩揪出来、在光天化日之下暴晒;她去和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招手致意,哪怕明显是两个世界的人也要随便扯点家长里短;她不要再做躲入角落的壁花公主,而是一朵闪耀的交际花。
她要和母亲王小红一样,一个人活成一只队伍。
这是李叶茴人生中第一次独自面对一切困难:小到洗衣做饭,大到人生抉择,这一次,她远在她乡,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再有人指手画脚喋喋不休。她终于可以开始发展自己的独特人格,为自己的需求渴望而努力,真正地活起来。
这种独立感让她每天清晨醒来时感觉血管里流淌着清凉的河水:就算希望很远、路还很长,她愿意在结局还未揭晓前的时光里,把自己活成电影里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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