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女人的男人

（1）清溪无底

        临到下班的时候，手机上陌生的消息打破了原有的宁静。看到消息栏备注着“珊珊”两个字的时候，莫若就知道是林珊珊。十年前，悄无声息进入莫若生活，而后又悄然离开的林珊珊。看到消息时，莫若感到自己仿佛置身在事外。八月傍晚的空气仍旧沉闷厚重。或许晚些时候会有场暴雨。随着时间的流转，莫若以为自己已经能够平静的面对林珊珊这个名字，然而在看到“珊珊”两个字的时候，莫若心里还是掀起了波澜。仿佛空气在颤动，或者说是莫若的内心。就像世间许多事情，不管怎样努力都是徒劳。

        从办公室出来，再下到停车场坐在车上。莫若都是恍惚的，莫若脑袋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是否应该通过林珊珊的消息验证。莫若不明白为何时隔十年林珊珊会再来联系自己。难道是林珊珊回心转意了？但是莫若很快就以苦笑回敬了自己。曾经有那么段时间，就在五年前与晓娟结婚的时候，莫若已经相信林珊珊已经彻底的从自己的生活中消失，甚至记不起林珊珊的样子。只是后来莫若才明白，林珊珊从来都没有消失，所有的记忆都只是被自己深埋在某个角落。虽然在面对晓娟质疑的时候，莫若也这样劝说过自己，林珊珊不过是想象中的人。或许林珊珊从来都没有出现过。但是现在林珊珊又重新出现，真真实实的出现在自己的生活里。莫若感到某种害怕，只是害怕什么自己也说不上。现在莫若更加关注于是否要通过林珊珊的验证消息。也或许就在看到“珊珊”两个字的时候，莫若的心里已经给出了答案，只是莫若不愿意承认罢了。

        汽车发动的瞬间，莫若强行把林珊珊从自己的脑袋中排挤了出去。墨色的云堆在天边，看不见太阳，头顶的天空倒显得瓦蓝。或许下雨不过是错觉。莫若忽然很想抽烟，硬盒的芙蓉王，感觉就像许多只蚂蚁从心里爬过样。莫若也才意识到自己戒烟也已经三年有余。从晓娟告诉莫若，他们应该要个孩子，莫若就开始戒烟。莫若并不排斥这个想法，莫若也觉得自己需要在这个社会上扮演个正常人。言语上的正常人。行动上的正常人。不需要想象，也不需要冲突矛盾。只是莫若没有像晓娟那样执着，想尽所有办法。有时候看到街角重金求子的小广告时，莫若总是付之一笑。莫若更愿意顺其自然。或许这就是天意，刚结婚不到半个月晓娟就有了，不过晓娟告诉莫若，自己还没有做好当妈妈的准备。莫若也就遵从了晓娟的意见。结果直到现在晓娟都没有再要上孩子。其实与其说是顺其自然，不如说莫若从来都没有对这件事上过心。莫若不愿意欺骗自己。莫若觉得世界上很多事都是无可无不可。

        从戒烟到现在，莫若从来都没有比现在更想抽烟。莫若甚至在身体上做了抽烟的动作，深深的呼吸，空气通过鼻腔压缩进入肺部，蚂蚁就像从心间爬挲到每个肺泡，给神经带来无比的刺激。精神上莫若觉得自己已经抽过了烟。汇入到下班的车流中，莫若感觉自己再次与这个社会融为一体。自己就像跟随大众的流波，不用在思想上求证攀升，只用关注房子车子，或是小城里的八卦花边。下班回家的路上，莫若习惯性的喜欢看小城背后的白云山。闲闲的白云，淡淡的青山，总能带给自己独有的宁静。好像整个生活都是被这座山撑起着。两相看不厌，大概就是莫若与白云山。空气还是显得沉闷，远山的云层也显得低矮，或许晚间真的会有暴雨，但此刻的白云山倒还显得清新绮丽。在经过太平洋电影院门口红绿灯时，莫若再次想起了林珊珊，也顺手通过了林珊珊的验证消息。两个原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人又重新关联在一起。莫若好像心里有所期待，虽然莫若并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就像是等待，充满未知，甚至惊喜。莫若在等林珊珊的消息。

        停好车莫若也没有等到林珊珊的消息。莫若并不急着回家。中午晓娟打电话告诉莫若，晚上有个聚会，让莫若自己解决晚饭。莫若不愿意迅速的回到熟悉的环境里。莫若决定到小区对面的民诚书店坐坐。莫若是个喜欢离群索居的人。刚结婚的时候，晓娟还喜欢拉着莫若参加各种朋友的聚会。但后来晓娟就不再强行莫若，因为莫若总是很难融入到热闹喧嚣中。显得格格不入。但是晓娟并不介意莫若这样。按照晓娟的说法，那就是自己可以完完全全的占据莫若，而不用有什么担心。莫若确是个奇怪的人，朋友少得可怜，与朋友相聚也多是到白云山、钟鼎寺坐坐，聊得也多是桃花流水、云影天光。虽然莫若与晓娟的朋友圈是割裂的，但生活中并没有给两人带来多大的矛盾，反倒是相得益彰平稳安静。莫若平日里就喜欢到民诚书店里坐坐。和书店老板魏明闲扯些历史志怪。或者莫若只是喜欢在那里随便看点书。书店生意并不好，显得安静。再或者只是暗暗的看买书的人，在书店读书的人。

        莫若在犹豫是否要在街角买包香烟。就像潘多拉魔盒打开后就会带着某种魔力，打破三年的坚持也有着无与伦比的诱惑。然而莫若又觉得自己是冷漠的。就像在看到“珊珊”两个字就觉得通过消息验证，就像明明不会吸食香烟却诱惑自己去购买一样。所有的都是莫若自己对自己的试探。就像现在，莫若心里其实有一万句要质问林珊珊，却选择等待消息一样。莫若意识到这就是自己，冷漠的、冰冷的。甚至很多观念想法，莫若连自己都想骗过去。但莫若还是决定向街角的副食店走去，却仍不给是否购买香烟予以确定的答案。

        就在这时候，莫若的微信再次响起。是林珊珊的消息。“你过的好吗？”问题在莫若的脑袋里升起。莫若尝试着问自己，过的好吗？莫若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不好，也没有什么不好。重复而平淡的生活。三十岁时莫若选择与晓娟结婚。五年来莫若扮演得都很像正常人，不悲不喜，得过且过。对人生、工作、生活不再抱有某种特定的想法，而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好与不好。莫若觉得自己爱过晓娟，但是却无法长久停留在这样的想法上，有时候他更愿意去关注小城背后的那座山。莫若也没有觉得这当中有什么亏欠。莫若和晓娟都只是想在这个世界上扮演正常人。只是晓娟更像正常人，自己更像局外人。五年来，莫若和晓娟甚至连争吵都没有发生过，生活中似乎晓娟向莫若妥协得更多。生活中莫若和晓娟更像是相敬如宾的朋友。或许这就是普通人的生活，这就是生活，莫若这样想。

        莫若决定继续保持冷漠，虽然自己有很多问题需要林珊珊来解答。但莫若还是选择以冷漠来应对。“不好不坏”。打出这样的字的时候，莫若甚至觉得自己的内心是窃喜的。也是悲痛的。莫若也开始尝试猜测林珊珊的回答。但林珊珊的回答却让莫若始料未及。莫若以为林珊珊会陷入长久的思考，但是林珊珊很快就回复了莫若。“那就好”。多么冰冷的文字。这是否预示着聊天的终结，莫若问自己，是否还要继续保持冷漠。如果要保持聊天，自己也可以反问林珊，也是否过的还好。但是莫若还是选择了沉默。莫若甚至畸形的认为，这样的冷漠对自己对林珊珊都是好事。如果世界上有可以挽回的和不可以挽回的事，那自己和林珊珊算是能够挽回的事吗？或许所有的所有都只是自己的想象。

        莫若觉得这个世界又陷入了沉寂，原本人潮拥挤的街道忽然变得空旷起来，刚刚升起的路灯把原本已经黯淡下来的世界重新点亮。像是狂欢后的孤寂。穿过副食店莫若也并没有购买香烟，不过是转个圈就走了。与此同时，莫若也打消了去民诚书店的想法。莫若决定到马尾河对面的紫岩书院去。十年前莫若从成都再次回到小城，莫若就害怕看见书院里的古井月波。因为那是莫若与林珊珊认识的地方。

        莫若开始回忆与林珊珊的点点滴滴。高二文理分班莫若与林珊珊相识。高三林珊珊告诉莫若，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若与林珊珊的爱情结束在七年后。当莫若以为自己和林珊珊的爱情已经坚如磐石的时候，就在莫若已经准备向林珊珊求婚之际，林珊珊突然告诉莫若，不要再见。莫若选择尊重林珊珊的想法，不见即是不见。林珊珊忽然从莫若的生活中消失不见。莫若选择从成都回到小城中。回到充满回忆的小城中，冷漠的应对发生的所有。莫若觉得从林珊珊消失的那天起，自己就变得异常的冰冷。因为自己选择相信了不可能发生的事。

        走在马尾河边莫若想起了与林珊珊讨论过的《仙剑奇侠传》。林珊珊告诉莫若，她喜欢赵灵儿，也要莫若喜欢赵灵儿。因为莫若与自己的好友圆圆说过，他也喜欢圆圆喜欢的啊奴。林珊珊说爱就要爱全部。爱屋及乌。然而直到多年后，莫若好像才明白自己喜欢的是林月如。现在莫若就有这样的冲动，想把这个想法告诉给林珊珊。就像他爱林珊珊，但是过去的爱却像是错爱。即使莫若还爱着那个叫林珊珊的人，但是也只是爱过去的林珊珊，十年前就已经消失不见。因为爱如空气。现在莫若并不想打破这样的平静，莫若同样选择了沉默。或许这样对于自己、对于林珊珊都是好事。

        “再去清溪吧。”原本以为就此终结的事因为林珊珊的回复再次迎来转机。莫若也在犹豫都没有犹豫的情况下，就直接选择回复了“好”。

        “明天早上八点澜塔下见，我知道你在绵竹。”

        “好”。莫若的回复也直接果断。也顺手把消息记录从手机中删除，虽然莫若知道晓娟并没有翻看自己手机的习惯。莫若也选择从马尾河折返，因为莫若觉得自己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急于见到古井月波、巍巍澜塔。莫若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更加的冷漠，更加的冰冷。

        莫若开始往家里走去。

（2）天光云影

        开门的时候，莫若顺带看了时间，刚好八点整。从楼道的玄关望出去，整个城市已经笼罩在夜色中。星星点点的灯光已经点亮升起。闷热的空气似乎有所舒缓。但是进到屋里，又像融入了夏天沉闷的午后。莫若没有开灯。浸染天空的余火能够刻画出屋子的轮廓。莫若也没有打开空调，而是径直的走向客厅的阳台。推开窗户的瞬间，屋里的热浪再次从莫若身上席卷而过，融入到窗外的城市中去。像是无意，也像是有意。莫若觉得是自己撮合了窗里和窗外的世界。莫若也能感觉到林珊珊被自己隐隐的压抑在思想的深处。莫若不愿意在这熟识的环境中想起林珊珊。这样的空间里，妻子晓娟才是熟识的，林珊珊是陌生人。纵使莫若已答应同林珊珊明日再赴清溪。再或者林珊珊从来都是陌生的。

        虽然林珊珊没有活跃在思想中，但是莫若周虑到明天要与林珊珊相见的事。他需要让所有人都认为这是顺理成章的事。莫若打开手机。屏幕微弱的光显得有些刺眼。莫若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撒过谎。虽然莫若经常自己把自己骗过去。莫若还是给主任老陈发了消息。“老陈，明天家里有点事。得耽误天。”用这样的语气和老陈说话，莫若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莫若也从没有怀疑过请不到假的事。莫若甚至能够猜想到老陈没有回消息的原因是老陈正忙于酒桌上的应酬。办公室里就老陈、莫若和小陶，平日的事并不多，小陶就能应付得过来。莫若在办公室也就是看看书读读报。但就是在这个闲职办公室，老陈的应酬却出奇的多。平日里听老陈吹嘘，总是在和哪个部门局行的“一把手”推杯交盏。在莫若认识中，老陈算是个能耐的人，说不定哪天也是能够活动起来的人。不过在这小小的县城里，终是难掀起什么风浪。身在体制中，却无心升迁，这也是莫若被视作另类的原因。幸得莫若并不在意。相较之与林珊珊的相见，莫若更加在意。这就像是命中既定的事实，最终都会发生，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挡。给老陈发个消息也算是世俗圆滑面子上的事。

        站在窗前，莫若感受到了饥饿的存在。但莫若并没有改变行动的想法。只是站在窗前，看着这个生活在其中，却又显得有些陌生的城市。就好像只有在饥饿中，带着些贪婪，才能够把这座城市看清。莫若用眼睛捕捉过街上匆匆的行人，光影交错的霓虹，也有天上飘然流动的彤云。下班时尚且洗练的天空这时已经浮起了云罗，在城市灯光的映照下，黄彤黄彤的。夜里大概躲不过有场暴雨。此刻莫若并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或是想些什么。短短的两小时，莫若的生活已经因为林珊珊的出现而被打乱。即使现在什么都不去想，莫若也觉得这个世界是空荡荡的。甚至没有意义的。或许正因为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才吸引着莫若去思考现在与过去的变化。

        莫若把视线从天空转向阳台的书桌。书桌上放着近日看着的《世说新语》。晚上闲暇的时候，莫若喜欢坐在阳台上看看闲书。但是现在莫若丝毫提不起看书的兴致。莫若倒是想起前几日给晓娟讲王蓝田食鸡子的事，晓娟平日里是不看书的，倒是王蓝田的故事让晓娟拍案叫绝，甚至把正在追的剧都扔在旁边，抢着莫若的书摆拍还发了朋友圈。自诩自己就是王蓝田。再想到卿卿安丰，莫若只是莞尔一笑。莫若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与人保持特定的距离。按莫若的话来说就是过犹不及。与想象中的林珊珊如此，与妻子晓娟也是如此。莫若不知道这样是对还是错。莫若以为大概这就是人到中年的写照，因为青春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只是在收到林珊珊的微信的时候，莫若略微感到心有不甘。就像生活。

        最后还是饥饿引着莫若来到冰箱前。毫无意识的。但冰箱里却空空如也。莫若决定先洗澡再来解决吃饭的问题。就当赤身裸体的站在淋浴下面的时候，与林珊珊做爱的画面，与晓娟做爱的画面都散乱零碎的出现在莫若的眼前。混乱交织。莫若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赤身裸体的原因，还是自己从来就在压抑这样的想法。莫若也想起自己与晓娟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做爱。莫若索性不再驱赶这样的画面，莫若用手解决了存在的问题。只是在这过程中，莫若并不知道自己想起了谁，甚至和林珊珊、晓娟都无关系。莫若并不感到羞耻。或许这就是人，就是人作为动物本能的存在。再或者这本就是人本来的存在。

        奔走游荡的想法在莫若的思想中停滞下来。漂浮在天上的，隐匿在想象的，都沉寂了下来。莫若开始感受到饥饿本身。原始的饥饿。林珊珊再次回归到十年前的林珊珊，不再是想象中的，也不是明天就要见到的林珊珊。莫若只是单纯的沉浸在煮面吃面的过程中，思想处于完全的放空状态。就像如同与世隔绝。遗世独立。只是这样的感受是短暂的，十年前清溪的样子很快又在莫若的想象中活跃起来。天光云影。只是莫若觉得这种想象来得太早，因为明天就能求证出所要的答案。此刻莫若不知道该把这想象安放在何处。看书是决计不可能的。莫若选择再次走到窗前，眺望这夜色里小城背后的远山。然而却不见山的轮廓。倒是云层越来越厚，夜色也越来越深，云影几乎盛接了大地光亮的全部。

        莫若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时想起陶靖节的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如果十年前从成都回到小城是逃避，那么现在莫若已经再次对安稳的生活感到厌倦。与其把这种想法归结到林珊珊的出现，不如说是自己想法的改变。莫若承认自己再不是十年前的莫若，林珊珊也并非十年前的林珊珊。莫若甚至已经不再对任何事物抱有幻想。按照历史课本的说法，林珊珊不过是事件的导火索。现在的莫若是自私的，莫若所关注的不过是存在于想象中的自己。和林珊珊无关，和晓娟也无关。从来莫若都觉得自己是个形单影只的人，在孤独的泅渡。十年里，莫若辛苦的扮演成大家眼中的正常人，虽然显得特立独行，但是在众人眼中，这是失败者的表现，甚至能够博取到大众的同情。

        随着年岁的增长，莫若深深的感受到，人在步入不惑之年的时候，也是人想法攀上顶点的时候。能够打动自己的人和事多是在去向不惑之年的路上，苏子瞻如此，陶靖节亦是如此。这样的想法，莫若偶尔也会向魏民说起，但是魏民更热衷于自己的全民阅读。在魏民眼中阅读是启发民智的良药，而在莫若眼中阅读有时候却像是旋涡。莫若自己就深陷在其中，也同样跟林珊珊无关，跟晓娟无关。这就是人的命运，深沉而难以捉摸。莫若也想起后主的那句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错过的就是错过，谁都无法挽回不能挽回的事。莫若甚至对明天与林珊珊的相见也感到失望，即使穿越到十年前也是如此。人生就是被命运驱使着，像命中注定。就像谁也阻拦不到自己明天与林珊珊相见。这就是命运。

        莫若不知道自己在窗前站有多久，只觉得自己陷落在这层层的夜色里。大地升起的灯火早就湮没了这座城市，从有现代文明开始的那天起。即使没有彤云，或者即将到来的暴雨，也终是再难见天上的疏星河汉。莫若也并不想给尚未发生的事就赋予既定的意义。生活应当仍有所期盼，就像即将要到来的暴雨，或是明天就要与林珊珊的相见。只是莫若不再选择等待，莫若决定给晓娟发条消息就去睡觉。“早点回家。”看似有温度却没有温度的消息发出后，莫若选择了径直去睡觉。躺在床上要排挤掉纷繁杂乱的想法其实也非难事，顺着陶靖节的误落尘网中莫若就迷迷糊糊的睡去。

        再后来便是雷声把莫若惊醒。莫若能感受到晓娟就在身边。自己和晓娟就这样背对着侧身而睡，似乎这就是结婚五年恰到好处的距离。莫若翻过身子，轻轻的攘了攘了晓娟。

        “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二点过点。”

        “现在几点了？”

        晓娟在黑暗中摸索着手机。闪电再次把房间点亮，紧接着就是闷闷的雷声。不远也不近。“下雨了，两点了。”晓娟倦倦的答道。

        在闪电和雷鸣的间隙中，莫若平静的说道，“明天要去广元出趟差，老陈安排和小陶去提个材料。”晓娟并没有做直接的回答，或许太困的缘故，隐约能够听见“睡觉”。

        莫若再次把身子侧过去，回到向着里间的墙壁。闪电雷鸣的交错让莫若感到睡意全无，莫若开始注视着墙上闪电留下的影子，光与影完美的消融在黑暗中。再不到六小时，莫若就要与消失十年之久的林珊珊再见。莫若甚至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十年前清溪的景象莫若再也不能回避，记忆就定格在时间的岁月里，不过莫若并没有把林珊珊嵌入到清溪的风景中。因为正是十年前的清溪之行后，林珊珊告诉莫若，不要再见。而莫若尊重了林珊珊的选择。此刻莫若已经把清溪完完整整的拼凑出来，只是没有林珊珊的影子。就像清溪从来都只是自己想象出来的地方，而明天才是十年前，莫若将要在明天回到过去一探究竟。寻找隐秘在时间里的真相。而林珊珊从未在清溪出现过，明天才是自己与林珊珊的清溪之行。涪江的水，剑阁的山，清溪的天光云影，都横亘在时间里等待了莫若和林珊珊十年。

        也就是和着这样的闪电雷鸣，莫若再次沉沉的睡去，再到醒来已是晨光熹微。

（3）淡烟疏柳

        站在书院门口就能望见白云山。与莫若相识多年的白云山。雨后的白云山也显得清新迤逦娟娟脱俗。站在书院门口等林珊珊，莫若觉得心情是舒畅惬意的。原本以为再无交集的人生如今又充满期待。就像是十年漫长的等待。时间向八点靠近，莫若能够清楚的感受到期待所给予的力量，但力量中又隐隐的带着某种平静。就像这个世界是复杂的，同样也是简单的。书院里隐约能听见学生晨读的声音，只是无法辨认的清楚。立秋后书院前的银杏也泛起点点鹅黄。澜塔还在那里，止止亭也在，就像时间从未流走过去。

        一辆石英白的雷克萨斯停在莫若面前，莫若猜到了是林珊珊。莫若从车窗捕捉过去，浅白色的雪纺衫，碎花的鱼尾裙，岁月似乎并没有在林珊珊身上留下特别的印记。理性美和感性美在林珊珊身上融洽得更加自然。再见林珊珊，莫若仿佛有恍如隔世的感觉。莫若并没有选择打破沉默，只是略带微笑的注视着林珊珊。“你来开车吧。”林珊珊从车上下来，让开位置，莫若也只是微笑的点点头。莫若并不知道到该说些什么，或问些什么好。当把想象寄予在期待十年之久的事物上，言语本身仿佛就是多余的。却是坐在副驾驶的林珊珊打破了沉默，“为什么不说话？”

        “不知道说什么好。”沉默就像温存的良药。莫若能够感受到林珊珊脸上的笑容。或许林珊珊对这样的相见同样抱有期待，莫若猜想。有时候心心相印的感知能够胜过万千言语。离开小城汽车就广袤的平原上奔驰，太阳也倚着东边若有若无的山势缓缓的升起，莫若觉得沉浸在这样的时空里再好不过。带莫若害怕沉默会带来破坏。而且莫若心中也充满着许多疑惑。他需要等待林珊珊的解答。莫若想打破又害怕破坏现有的美好。莫若害怕自己的话并不能引起林珊珊的兴趣。直到听到车上《和你一样》的音乐，莫若才决定不再沉默。“还听这首歌？”“听。经常听。”林珊珊微笑着接过话，“还是像没长大。”莫若还是微微的笑。莫若也想起遗忘在时间里有关成熟的故事。过去林珊珊总觉得莫若在看待很多问题上显得天真，害怕莫若很难融入这个社会。过去林珊珊总对莫若说，我愿意等你长大。其实直到今天莫若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成熟，也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来面对这个世界。莫若选择接受最真实的自己。莫若觉得自己已经在渐渐的老去。

        过了安州区，车就沿着涪江河床的公路蜿蜒前行。大地也从平原过渡到浅丘，山势也渐渐地陡峭起来。绵延起伏的群山都被茂密的植被覆盖着，只有依山开凿的公路偶尔露出岩面。羌人就在这裸露的岩面上画着五颜六色的羊，像“羌”字的岩羊。给人以时间的错觉。莫若尝试着提醒林珊珊，“看岩羊。”“开这么久的车，停下来休息吧。”莫若把车停在公路沿河谷开阔的地方。望见澄清碧玉的涪江水，群山上悠悠的白云，莫若这才意识到这就是存在于历史中数千年的古蜀道。莫若觉得自己又陷入了对历史的回溯中，莫若也把古羌人数千年前从青海迁徙散落到四川的群山中，绵亘在北川、茂县和理县等地，也还有分支流亡到中亚的历史讲述给林珊珊。莫若告诉林珊珊，“民族和文化就是这样的交汇融合。或许我们都是冥冥中注定的。”林珊珊踩着自己的高跟鞋爬到公路上，摸着画着羊的岩石说道，“我能够感到他们的温度。或许岁月会让他们在岩石上待上数百年，或者数千年。而我们却是多么的短暂。”莫若也还是微笑的向着林珊珊。林珊珊似乎依旧能够读懂莫若的心。莫若本想问林珊珊自己现在是否成熟的问题，但是话到嘴边莫若还是咽回去。或许在时间面前，自己和林珊珊都不过是苍狗白云，明日尚不知去处，又何必在永恒的思量中徒自悲伤。

        去到清溪的时候已将近中午。半途中林珊珊就告诉莫若，自己还要去十年前在清溪吃过的铜锅火锅。顺着大众点评导航也是顺利的把莫若和林珊珊带到了十年前他们最先到达清溪的地方。十年前莫若和林珊珊是从游览过剑门关再到的清溪，到达清溪的时候已是傍晚。吃饭的地方人并不多，主人也热情，林珊珊和莫若对吃住都感到颇为满意。如今回到十年前的地方，乡间的景致并无太大的变化。然而中午却是人潮拥挤，过去吃饭的虎氏山庄相较于旁边的马氏小院却略显清净。虽然都是门庭若市，但相较之下还是有些差距。莫若和林珊珊在哪家吃饭产生了纠结，林珊珊只想找回十年前的味道，莫若却建议林珊珊做新的尝试。最后还是林珊珊同意莫若的建议，决定做新的尝试。饭后林珊珊告诉莫若，“也没有想象的那么好。不过也不差。只是再没有十年前的味道。”莫若觉得人真是奇怪的动物，自己本是守旧的人，活在过去的人，在饮食上却选择做新的尝试。林珊珊本不守旧，却在回忆过去的味道。或许人从来都不是不变的，世上也没有什么事情是十全十美的。鱼与熊掌又岂能兼得。生活本身本来即是充满遗憾，也充满期待。也或许今天的林珊珊是活在十年前的林珊珊。而自己却是从十年后追忆十年前的人，自己是知晓结局的人，而林珊珊却是能短暂活在想象中的人。

        期间的想法莫若并没有选择和盘托出，莫若也不过是静静的看着林珊珊。看着这个消失十年之久的人重新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中，或许不久又将再次消失。莫若接受这样的现实。如今在莫若看来，即使是回顾过去，也并非定要得到确切的答案。在昨天，在过去的十年里，莫若心里都充满着无限好奇，想要知道林珊珊告诉莫若不再见的缘由，也好奇林珊珊为何要再与自己见面，这些都是莫若的困惑。而当偶然真的赋予自己这样的机会的时候，莫若却选择不再探究过去的缘由。莫若觉得如果某个人真的深深的爱着某个人，就应当以最大的理解和包容来接纳所有。在时间面前也从来就没有绝对的占有。与其打破现有平静，不如暂享这短暂的拥有。在这样的瞬间，莫若觉得自己能够看见林珊珊清澈透明的心，就像清溪的水，清溪的云。

        现在的清溪与十年前也大不相同，曾经几近倾圮的城墙已经修葺一新，从翁城上去还需购买门票。十年前，莫若同林珊珊到清溪尚是孟春时候，山里的春天来得晚，清溪的油菜花开得正好，山下的桃花也刚刚盛开，清溪就映在淡淡的薄雾里，嵌在稀疏的柳叶间。如苏子瞻的那句淡烟疏柳媚晴滩。而如今正值仲夏，过去的晴滩旁已建起了游客中心，游客熙熙攘攘，商业气息也显得厚重。十年的变化给莫若和林珊珊都带来心灵的震撼。应林珊珊的要求，莫若也在城墙相近的位置给林珊珊照了相同的照片。透过手机，莫若也看到时间在林珊珊身上确是留下的影子。原来谁都会老去，在时间面前，匆匆不过弹指挥间。莫若也终于问了存在于心中的疑惑，“可曾还记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莫若终还是没有问出“说好的不变，为什么就变了”的问题。莫若也明白，经此而去所有的所有的都将成为过去。现在的林珊珊或许就是十年前的林珊珊，但是明天林珊珊又会变成莫若不认识的林珊珊。

        “明天飞瑞士，可能以后再回来的时间不多了。”莫若看到林珊珊的眼里擎着泪水，莫若却害怕去擦拭，仿佛这就是十年前已经存在的距离。“所以想再看看你，莫若。看看曾经错过的遗憾。”莫若同样不知道该怎样去表达自己的感情，世间有很多感情其实并不太需要的言语。莫若知道林珊珊爱阿尔卑斯，爱那里旷野山川。但莫若却不明白为什么脚下的蜀道，崔嵬的剑阁，甚至锦城都没有留住林珊珊。或许自己和林珊珊从来就属于不同世界的人，林珊珊也从来都没有等来自己的成熟。自己所爱的不过是足下的土地，从太白鸟道到峨眉之巅，从悠悠白云到麓麓九顶，莫若所深爱的只是横亘在历史长河中的涓涓细流。当然莫若也爱曾经告诉自己执子之手与之偕老的林珊珊，而如今林珊珊已经再也不是过去的林珊珊。莫若愿意接受这样的事实，也愿意真心的祝福林珊珊。莫若给了林珊珊深深的拥抱，莫若能够感到林珊珊的眼泪滑过自己的肩旁，即使在八月阳光的下午。

        又是长久的驾驶，莫若把林珊珊送回成都已将近九点。临到真正分别的时候，莫若也真心的告诉林珊珊，“祝你幸福。”林珊珊也告诉莫若“你也是。”莫若终于觉得自己和林珊珊更像是个朋友。林珊珊是能够读懂莫若想法的人，虽然林珊珊和莫若是不同世界的人。莫若真心的祝福林珊珊。

        莫若从成都坐到回到德阳的火车已是十点，大地也都已经安睡。

（4）归去来兮

        坐在火车上，莫若感到前所未有的释然，虽然也带有遗憾，但莫若觉得这就是生活。生活本就充满遗憾，莫若选择接受这样的结果。似乎这些都无关于悲喜。过去牵动内心的人和事都显得平静。莫若也意识到自己与晓娟的问题也需要解决，就像面对林珊珊一样，莫若也决定平静的面对晓娟。很久以前莫若就知道自己在回避问题，他明白自己与晓娟相敬如宾的表面下其实暗含危机。莫若早就发现了问题的端倪。莫若不善于生活在复杂的人和事中，但是莫若却善于观察和捕捉人的内心。就像昨天半夜，莫若翻身碰到晓娟的瞬间，晓娟表现出本能的惊悸退缩，莫若能够感受到这中间存在的距离。莫若也知道晓娟在特定的与谁约会。两个月前莫若在魏民的书店里碰到过张澜澜，但晓娟却告诉莫若她正恰在与张澜澜约会。对于这件事其实莫若并不责怪晓娟。也许这就是生活，曾经带着拼凑的目的来扮演现今看似正常的生活，或许本身就是错误。对于生活，对于工作莫若都不再激动言辞，莫若选择用真实去窥探自己的内心。自己与晓娟，或者现实中所有的两者，都像是力与力的相互作用。没有真心都将是助澜推波。

        望着窗外，夜已经斑驳阑珊。深深的，沉沉的。空调冰冷的空气充斥在车厢中，莫若感到秋天已经近在咫尺。莫若记不清什么时候自己与自己有这样的约定，秋天到来的时候也该是处理自己和晓娟问题的时候了。莫若以为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所谓的对和错，感情更是如此。十年前对于林珊珊，莫若选择了放手。现在对于晓娟，莫若同样决定放手。莫若反问自己，是否真的爱过晓娟。莫若同样无法给出确定的答案。或许爱过。就像林珊珊曾经给莫若的回答类似。曾经爱过。如今莫若愿意更加直接的面对自己的内心，莫若并不否认林珊珊的消失改变了莫若对生活对人生的态度。很长很长的时间里，莫若把接受林珊珊消失的事情当做不可能的事。而最后也已经接受。有时候莫若觉得自己对晓娟有所亏欠。莫若觉得自己是个冷漠的人，其实也并不这样想。莫若知道自己和晓娟同样是不同世界的人，如果林珊珊还能够读懂自己的想法，晓娟有时候更像是路过者。有时候莫若会感到失望，但是莫若并不责怪晓娟。

        莫若感到孤独，有时候存在内心的很多想法莫若都很难向他人述说。莫若能够感到孤独洞穿自己的身体。有时候莫若觉得自己就像站在荒原中，默默的忍受着孤独的啃噬毁灭。许多年来，莫若并没有多少朋友。即使朋友也并非真就能说上话。莫若常到魏民的书店里坐坐，也和魏民谈些黄粱南柯。也感慨而立到不惑。只是在谈到陀思妥耶夫斯基、济慈、歌德的时候，莫若仍旧感到距离。莫若也并不怪任何人。现实和生活塑造出不同的人，不同人有不同的路要走。想到查士丁尼于房龙便不得好死，襄公败于泓太史公亦有称颂，莫若不过莞尔一笑。或许人生本就需要多些理解包容。十年前莫若选择了逃避，避开热闹喧嚣。如今莫若决定再次逃避，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然爱这座山，为什么不能去拥抱他。望眼欲穿却又无动于衷是多么愚蠢的想法。莫若笑自己。既然有些人和事已经注定不属于自己，为何不放手给予他们自由。为什么要选择在沉默中对抗生活，却不愿坦诚包容的接受？就像列车，从出发就注定有终点。所有的人都有自己的终点。自己也不例外。见到熟悉的德阳，莫若决定勇敢的接受发生的所有，并不抱怨，也不太过悲伤。

        想到自己即将成为失去女人的男人，莫若露出了平静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