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后,我披着毛衣伏在案上写字。我喜欢这种厚重又绵软的感觉,温暖而让人心安。家里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什么声音,长长的白色的窗纱颓靡地半垂着,逶迤着堆在木地板上。是睡前随手拉上的,去遮那本就不甚明亮的天光,然而这会儿虽醒了却也不想去拉开了。我坐在软椅上,忽地想起母亲从前总是唠唠叨叨地骂我懒,现在看,有时倒也真是没冤了我。宽大的红木书桌旁亮着一盏小灯,那是父亲在我中学时带我去买的,求学时伴我身侧,多少年了,上面的标记早就被磨得净底儿,但光亮却经久而无减。暖黄的光铺洒在纸上,照亮了在这薄薄一片之上的每一个细小、起伏不平的凹凸,而我扬手,正在这些过往之上落笔。
再回神时,天色已彻底暗下去,帘子微微鼓起,一张一晃,外面起风了。我起身拂开纱帘,拢着外套站在窗边,看着街上人行色匆匆,大树仍是苍翠,天色昏昏,暗而冷沉,一如十三年前我初到此地时看到的那样,一时之间,竟有些恍惚。
已近年关,前段时间研究所的各位都卯足了劲,加班加点地处理手头上的工作,闲余时间也都在置办礼物货品,抢购车票。全然不必张口,躁动不安的心情早已经在实验室的各个角落弥散开了。幸得前段时间的研究工作在经历了数次波折后总算是顺利地步入了正轨,只等着年后再继续推进。
终于松快下来了。
我伸了个懒腰,深呼一口气,做完最后的资料存档,再次检查过后便拎着包,拉上早早准备好的箱子离开了办公室。再过一会儿,我就要登上返回郑州的高铁了,六个小时后,我就真的回家了。不自觉地,我拿起手机,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放回了大衣口袋。
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等待,六个小时似乎也只是短短一霎。窗框里的风景倏忽而过,像一场按下了快进键的无声影片,一帧帧划过,便成了过去。时间的流速在这一刻竟显现得如此清晰。我看着映照在玻璃上的不甚清晰的自己的面容,眉毛,眼睛,鼻子,隔着水雾,隔着声音,时光交错,竟真的模糊了一切。
刚下车便接到了父亲的电话,我心里一时好笑,怕不是算好了掐着点来的。我一手接了电话,加快步子往站外走,一边走一边依着手机里父亲的声音探头寻找,终于在小路旁看到了我家的车。我悄悄走近,并不出声,隔着车玻璃遥遥地便看见了父亲。他还是一样的姿势,扣着安全带,穿着件白衬衣,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一只手拿着手机低着头看,眉头微微皱着,这般情态,一如多少年来他每次在校门口等我时的模样。只是头发更白了些,面上是可以看见的沧桑刻痕与衰老。我心里一酸,赶紧眨了两下眼睛,悄悄呼了口气,确定声音没什么问题才屈着手指敲了敲车窗。父亲听见声音一下抬起了头,不出我所料,看见我的一瞬间,他那紧紧蹙着的眉头一下子就松开了,随即便绽出了笑。
“爸!”我也笑着,喊道。
“怎么样,累不累这一路上?”父亲打开车窗,让清冷的风透进来,随后一边发动车子,一边问我。
“六个小时,还好,睡一觉也就过去了,”我轻松地讲。接着又问:“爸,怎么,我这么久回来一趟,家里就你一个人来接我啊?”
父亲一眼看破我的调侃,并不接茬,只瞥我一眼道:“你弟和你弟妹本来说着要来接你,但你弟一来,你那个不省心的妹妹便吵着闹着也要跟来,再加上你妈,乱糟糟的像什么样子!干脆我一个人来,比他们靠谱多了。”
光是想着那副场面我就想笑,小时候家里也总是这副热闹非凡,鸡飞狗跳的样子。
“是是,我爸最靠谱,毕竟接我送我这活,您可是承了快二十年。”
车子发动了,父亲“哎”地感慨一声,不知像是陷入了什么思绪,没有再说话。
车里安安静静,只有风声在耳边呼啸,心底一片安然宁静。从车站到家的这条路,也是从家到我的高中的这条路。错目而过时看到往日的校园,遥遥一看仍可见优美的景致,校门庄重如斯,擎举一方。而想起那三年的挣扎与往复,好奇怪,竟是想不太起来了。那些我们曾经历过的,沉重而真实存在过的,一旦成为了过去,就仿佛真的轻如云烟了。那些沉痛而浓灼的悲喜,多么的满溢,多么的不可承受,如今再看,却也就只如雾中看花一般,朦朦胧,照无影了。人这一生,除了此时此刻,竟是如此地轻飘。
到了小区,车子一路驶向楼下。下车的时候,还不等我往车后去,父亲就先我一步打开后备箱,把我的行李箱搬下来了,我扭头一看赶紧去接说着:“爸,我自己来吧。”
父亲却避开我的手,扯了箱子就走,说着:“不用不用,你爸是年纪大了,但还没你想的那么不中用。”
我无言,心想,这小老头怎么越来越犟了!但也没有再争,只是跟上他向家走去。
我家在小洋房的五楼,前几年社区改造也装上了电梯,这让我心安不少。父母年纪越来越大,肯定是不能天天上楼梯的,平时买点东西,提上去都要累着人。
到家门口,甫一站定,父亲钥匙还没掏出来,门就“卡嚓”一下从里打开了。
伴随着一声响亮的“姐姐”,我妹妹就像个粉红的小炮弹一样冲进了我怀里。尽管对这一出早有准备,我还是被撞得一个趔趄。
“想死你了姐姐!”她死死勒着我的脖子,拼命展示着这令人窒息的思念。
“救命,”我艰难出声,道:“好了好了,我也想你,赶紧的松开松开,喘不过来气了要!”我一边说着,一边揪着她的衣领子往外扯。小妹妹真是长大了,今年已经十八岁了,个头也快追上我了。
听见声音,老妈也从厨房出来了,她围着围裙,手上还沾着面粉,笑着看我,又对着妹妹说:“赶紧的,把你姐松开,让你姐进来歇着。”
还没进屋,又听见一声“姐,爸妈!”从身后传来。
我们循着声音往后看,是我弟弟。我弟弟小我两岁多,到了这会儿也是奔三的人了,他现在长得高高大大,肩膀宽厚,已经不再是那个整天跟在我屁股后面,扯着鼻涕泡天天哭闹的小屁孩了,也不再是那个青春期气得人血压直飙的叛逆少年了。他一手抱着个大箱子,应该都是我前段时间寄回来的东西,另一手牵着一个一副文静模样,腼腆笑着的姑娘,这是我弟妹。
“诶,”我弯着眼看着他们应了一声,随即走上前去跟这位有些羞赧的弟妹打招呼,一大家子这才浩浩荡荡地进了门。
老爸老妈在厨房忙活着,把我们几个小的都赶了出来。我们就位在客厅里看电视。油烟机哄哄的抽气声,锅铲碰撞摩擦的器鸣声,高压锅喷出蒸汽的嘶嘶声,瓦罐里汤汁沸腾,翻滚不休,气泡破裂的声音在一片热闹的客厅里却显得异常清晰,咕噜咕噜,在房间里四处碰撞。
我和弟弟聊天,问他最近的经营状况。他很小的时候就说过,长大以后要开饭店,还说等他开了饭店,就把我的伙食给包了,顿顿送上门,我那个时候听了真是高兴极了,感觉这辈子都有吃不完的好吃的了。后来弟弟长大了,对学习兴趣一直不大,大学毕业后就迫不及待地自己创业,跌跌撞撞这么多年,真的闯出了点名堂。他在郑州已经有了几家店,还说以后要开到我在的城市去。我心里暖洋洋的,不再是为好吃的,而是为他终于到来的成长。我看着他揽着妻子的温和模样,真是难以和十六七岁那个脾气暴躁,背道离经的混蛋小子联系在一起。
“幺幺,有人敲门呢!”母亲在厨房吆喝着,唤我的名字。一般家里都称呼最小的那个为老幺,但在我们家,虽然我是老大,却有个“幺幺”的小名。
我回了神,应着:“好,这就去了!”
我压下把手,门一开迎面而来就是一束花,花后是一张不能再熟悉的面孔——王浛来了!
我高兴极了,抱着她大喊:“你怎么突然过来了!天呐,你们家今年在这边过年吗?”
她哈哈笑着,说:“没呢,前几天我爸妈一直都在仓库忙,今年干脆就在那边过了,我是刚赶回来,路过你这里,这不得赶紧来看看?”我从小一起长大的最好的朋友,即使多年不曾相伴,对视间可见彼此眼神依旧澄澈,其间荡漾的情谊根本不必言说。
“你快进来快进来,今天可不得在我家吃顿饭!”我说着,拉着她就往屋里进,却没拉动。我扭头看她,对上我疑惑的眼神,她难得地扭捏了一下,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还有人等着我,我们今天得先回家一趟。”
我迟疑了一下,挑了挑眉,表示询问。她笑了一下,作为回答。我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了。只翘着嘴角,意味深长地说了句:“行,这么大的事在前我就不留你了,到时候可要给我个信儿......”
我提着礼物和花进门的时候,菜已经布好了,看见我手里的花束,以小妹妹为首的各位眼前一亮,莫名精神了起来。
果然,还是妹妹最先忍不住,小心翼翼又满眼精光地问:“姐,这花这么好看,谁送的呀?”语气暧昧不明,一双眼睛还不住的飘啊飘,真是生怕别人往正路上猜。
爸妈相视一眼,也忍不住问:“是不是有客人,怎么也不叫人上来?”
我看着他们又期待又紧张的样子,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
只有我弟轻嗤一声,道:“你们难道对自己的女儿还报有什么幻想吗,这一看就是王浛送的。还能是我未来姐夫给的不成?”
虽然是实话,我还是忍不住白了他一眼,随后插好花坐下吃饭。
“幺幺啊,咱们工作再忙,这终身大事也是要考虑考虑的,是吧。”母亲还是开口了。
“我知道,”我仍是实话实说,虽然是没什么变化的一番说辞,“我也不是不想找男朋友,但这个是也不是我说了算的啊。”
“这话我倒是认同,我姐这人实在......”弟弟忍不住接了话茬,随后又住了口,扯了话头,“大家都说女博士是另一种生物嘛。”
我看见弟妹小小地瞪了他一眼。
妹妹又接话了:“我姐姐就是太好了,我都不知道什么人能配得上她呢!”
这马屁拍得,说实话,让人舒畅了有些。随后大家也就不再谈论这个话题了。
吃完饭,天色还没暗,我就说自己出去转转。我早有这个习惯,父母只说小心些便也没管。
我下了楼,顺着小时候曾无数次走过的道路,缓缓地一路向前,。外面落雪了,一片银白的静寂。而我心头却烦乱不已。从小到大,我还没遇到过这么让人手足无措的事,跑也跑不得。
我在洁白的雪地上踩下一个又一个脚印,密密地排着,规整地铺开。我一边走一边想,纠结了一会又开始失落,莫名的委屈涌上心头,不知是怨自己还是怨别人。
走到“天鹅湖”的时候,顿然没了楼房和树木的遮挡,凉风乍起。我禁不住抖了一下,低头拢了拢围巾和外套,把手缩进了口袋,虽然怕冷,但我一向不是很喜欢戴手套,总觉得笨重不适。思绪飘着,又心想郑州果然还是要更冷一些。
稍微收拾了一下,刚准备继续走,一抬头,寒冬腊月的真是要吓出一身热汗。
我惊讶极了,呆怔了一会儿,然后又开始不安。然后慢吞吞走过去,问:“你怎么会在这儿?”真是没什么营养的一句话,很适合打破沉默尴尬的局面,但不能保证让局面不再尴尬。
眼前人轻哼了一声,语气算不上多好地看着我,说:“我不来这,难道等你请我来?”
我不知道怎么接话。
他也不等什么回答,抓过我揣在口袋里却依然冷得像冰一样的手,塞进自己暖烘烘的外套里。就像小时候我父亲和弟弟做的那样,他们两个热劲大,冬天身上也是热腾腾的,就负责给我这个唯一怕冷的暖手。一样的动作,但现在又有些不同。
大概是因为太暖和,我就没反抗。
沉默对于我大概永远是难挨的。
“我不会。”我想了一会,最终破罐子破摔地说。
“不会什么?”他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语气又缓和下来了。
“什么也不会。”我干脆理直气壮了,也直直地看回去。
我这边一脸严肃,满心愁苦不知该如何应对眼下的局面,他却笑了,说:“那就走吧。”然后拉着我就往反方向走。
莫名其妙。我心头疑惑,忍不住问:“走哪里去?”
“回家。”他头也不回地说。
“什么回家,这是我家!”我站住脚。
他回头看我:“有什么区别?”那一双眼睛里全是笃定。
“要不你猜一猜,我是怎么摸着回家的路的?”他笑得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很傻。
片刻后,我明白了,明显是队伍出现了问题。
又起了一阵风,吹得人一下子从头冷脚,我都快要僵了。或许是被周遭悲壮的气氛所感染,这凛冽的寒意却莫名给了我几分肃杀的勇气。
我抬头看向他,而他就静静等着。
我挣开他的手,然后又抓住,说了一句:“那就走吧。”
“这会儿倒是不往外跑了。”
“太冷了,赶快回去。”我此时半点不想听他话里的意味,只是催促他。
“走。”他笑笑也不追问了,又重新拉着我,我们就这样踩着雪往回去了。
这时,天彻底暗下,道路已经看不太清楚,周遭黑黢黢一片。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跟在另一个人的身后,只觉得寒雾淡淡,月光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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