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帆齐微课
“这饭又水答答的,”扒一口饭,母亲皱眉:“捞饭的时候没沥干净米汤,说了我来煮你又...”
“还有点夹生,”我也露出鄙夷,我们都露出鄙夷的神色,不约而同望了望你。
“滚了就熟了,熟了就烂了,烂了就恰得。”你嘿嘿笑着。
“恰”是吃的意思。在我国江西、湖南等地的方言中,“吃饭”就叫“恰饭”,好比我们称老乡为”屋哈银“,家乡人一看就知道。
你每天都很早起,凌晨三四点吧,你用量斗量出七八人的米,洗两遍,倒进大铁锅,加入小半桶水,往灶里塞稻草,一把接一把地塞,灶里的火旺旺的,照亮了整个厨房,灯也不用开,大锅里,一圈圈涟漪开始荡漾,拿起捞勺,你把半熟的米饭捞起,放进钢筋锅里。
钢筋锅的灶,不用稻草做燃料,用的木柴。你挑了几根粗些的柴,上面放细枝条,再拿些松毛(松针)引着火。
我家的木柴,其实多数是松树的垛,就是枯死被砍过的松树,露了一小截在外面,更多的是不露泥土的那一段,很大,很深,很宽,要用十字钩(长得像斧头一样的大锄头)去挖。
在暑假,农忙过后,有一些空闲的日子,你常常带我们干这事,去离家不远的松树岭。
夏日的林子,骄阳似火,屈膝,弯腰,粗重的十字钩,被你高高扬起,猛然挖下,锄头深深地插入土地,用力向后一撬,松根,和着汗水,和着一捧捧泥土被翻起,一镐,又一镐。
热烈去捡一根根柴禾,小的,细的,我们来,大的,粗的,你来,装了满满一板车。
当然,在你挖的空隙,我们还会去捡松毛,就是你烧钢筋锅引火的这东西,我们会用竹耙将松毛收集成一堆堆,再用草绳捆成一把把,跟松树垛一起运回家。
钢筋锅下,灶火越来越旺,再添上几根柴,你提个篮子上街去。
“早哇!就买好了菜呀!”你回来时,村子里的人才刚刚起,彼此打着招呼。
“你也早哇!“你乐呵呵地笑着,大跨步往家赶。
“又是豆芽,又是豆腐,”母亲皱眉:“菜园里那么多菜,你上街好玩呀!”
“他们喜欢吃,”你嘿嘿笑。
菜园里不是青菜就是白菜,不是冬瓜就是南瓜,街上买的菜总能换换口味,比如说豆腐,我们都喜欢吃。
至于豆芽,母亲、姐姐和弟弟可能早就吃腻了吧,只有我每次看到豆芽就两眼放光,以至于后来每回到家,饭桌上总不缺一碗豆芽,我知道,这是你对我的偏爱。
尽管被差评,你总不以为然,明天上街,又还是买了豆芽和豆腐。
你总称母亲是丫头,全家人的丫头。当看到弟弟玩了一身泥巴回家时,你痛心疾首地训斥:“菊子丫头该死,累的你家菊子丫头!过几天我可去上班了。”
从不知道你上班累不累,但你总从你口中听到菊子丫头太辛苦。每每农忙,你就从单位回家,到三都圩下了车,挑着两大麻袋的杂七杂八,一步几摇地往家走。
“看看是不是回来了!”在母亲的提醒下,几小只乐颠颠地向村头跑去,果真看到你,穿着丝光袜和解放鞋,一步一步地走近了。
竹扁担放下来,麻袋里有零食,小凳子,新鲜猪肉,《少年文艺》,《儿童文学》,各种麻布包能装得下的家里能用上的物什。
我们一起去收稻子,插秧,挑稻草....中途,你说休息会儿,然后你第一个上了田埂,提着热水瓶,去普田庵的老樟树下吹风,然后是我们,然后母亲也跟过来了,叨叨着:“恰不得苦,带坏样,才做一会就要歇。”
你抹一把脸上的汗珠,打开热水瓶,倒出一杯冰凉的井水,递给母亲:“孩子还小,慢慢来,不急。”
在家的日子,你体谅母亲的忙,体谅母亲的苦,体谅母亲的累,总是乐此不彼地争着煮不好吃的饭,还常常炒没有口味的菜。
那个凌晨,大概在你往常起床的时候,你的几个孩子,披衣戴麻,前往松树岭,按风俗去跟你作告别。阴森的松枝在风中摇曳,仿佛在呜呜低语,又如同伸展手臂的鬼魅,毛骨悚然。
夜那么黑,看不见斑驳的树皮,看不见枯老的松垛,却看见最古老的忧伤,在深邃的黑暗的松林间蔓延。
听人说:仪式做完了,就一直往前走,不要回头。我却忍不住回头,想看看在那个骄阳似火的夏日,也在这里,你从此长眠的地方,你屈膝,弯腰,粗重的十字钩,被你高高扬起,猛然挖下!
父亲,亲爱的父亲,想吃你做的饭了...嘿,你想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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