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早已暗下来了,但弟弟还不见踪影。
妈妈首先耐不住,她又望了一眼墙面上的时钟,对坐在黑紫色皮质沙发上打盹的爸爸说:“飞仔怎么还没回来?啊?他平时不会这么晚还不回来的。不会出什么事吧?啊?”
妈妈在不安的时候,说话喜欢用“啊?”她希望用疑问的方式套出对方的否定,以得到稍稍的安慰。这就像在险恶海面上随着海波颠沛流离的船长,希翼在险象环生的夜晚看到对岸亮起一盏明灯,尽管它也许显得有些力不从心,但那指引着一个令人安心的大地方向。
神经一向大条的爸爸此刻也一如既往地大条,他睁开了眼睛略显疲倦地与妈妈担忧的目光对视了一会,漫不经心地说:“哎你就别瞎操心了,没事的,飞飞都多大了,就是在外面玩久了嘛,男孩子贪玩,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爸爸说完重又闭上眼睛,头又往沙发上一偏。
妈妈只好坐下来,厚实的沙发垫却似乎没有一点受到挤压而塌陷的痕迹,只微微起了一点褶皱,妈妈就像一颗露水轻轻点在荷叶上般地坐在沙发上,她的眉眼染上焦虑的灰色,嘴唇一会沉默闭塞地抿着一会欲言又止地张开。她的眼睛时不时往她身后的时钟上看,就好像她的身子里也装上了一个时钟,随着时针分针的转动,她的身体也摇摇欲动。滴答滴答的钟声,则是她灰褐色眼睛里闪烁不定的碎光。
窗外已经是一片浓重的夜色。房间里浅黄色的灯光映照在暗蓝色窗面上,像透过了一张蓝色吸墨纸将房间里的一切折射出来。窗外很安静,只听得见马路上来往车辆的疾驰之音,在寂静的暗夜,既如同远在天涯之畔,又如同在心角眼底轰然驶过,身体奇怪地热烘烘,没什么来由。
妈妈终究坐不住,她走到阳台上,夜风清爽地拂过她的脸颊,拂起她的夹在耳后的碎发。她仰头看见深蓝的夜空上零星有几颗苍白的星星,像胆怯又好奇的孩子躲在门后眨着眼睛偷看家里的陌生来客。
“飞仔很少这么晚还不回家的,都这么晚了,他怎么还不回来呢?”妈妈走到阳台边上,踮起脚探出身子往楼下看,她睁大着眼睛费劲地往黑暗里搜寻,想要从黑暗里挣扎出一点光,却陷入更深层的黑暗里。
什么也没有看见。阳台边上的梧桐树叶飒飒地响,搅得她更觉得心烦意乱。她变换了姿势,侧着身子倾在阳台边,侧着一只耳朵去捕捉楼下的动静。她好像要把全身的气力都用来支撑这一只耳朵的功用。全部精血都紧张兮兮地凝结着等待着。
微风携带着尘埃飞进她细瘦的耳朵里,产生一点痒感。飞仔是骑着他的深蓝色山地自行车出门的。那辆车还是飞仔高一那年买的,已经骑了两年了,有了一点毛病,骑上去会有嘎呀嘎呀的响亮噪音,如果是飞仔回来,她便可以凭借那声音辨出他来。
可是四下偏偏安安静静,一点没有嘎呀嘎呀的声音。她甚至有点怨恨这夜晚的安静了,如果吵闹一点,也许那噪音就会被掩埋在更大的杂声里,这样就算她没有听见,但还是有存在的希望。可是安静是一把利锐的箭,刺破她的伪装和遐想。
究竟是去哪里了呢?
妈妈将右手的手肘撑在阳台栏杆上,脑袋轻轻搁置在手上。她就这样半侧着身子站在阳台边上,在越来越浓厚的夜色里不安地等待。
她想飞仔一定是生气了的,这已经是无可置疑的了。他以前也贪玩,但从来不会这么晚还在外面不肯回家。飞仔从小就听话得很,在别的小孩还在哭闹着要玩具要糖果时,飞仔就已经很懂事地听从爸爸妈妈的话。飞仔看中了一把塑料大枪,他拉拉爸爸的衣角,爸爸摸着飞仔的小脑袋,说这把枪不好玩的,爸爸去带你买一把更好玩的。于是飞仔就点点头,默不作声地离开那把大枪。飞仔想吃棒冰,妈妈只要抱抱飞仔,温声告诉小孩子棒冰吃多了对身体不好,妈妈带你去买小蛋糕吃。于是飞仔就会眨巴眨巴眼睛,乖乖顺顺地跟着妈妈走。飞仔从小就是这样听话得很。
这样懂事的飞仔,今天为什么还不快回家来呢?
也许今天他是真的很生气了。飞仔是生了很大的气了。其实今天他们确实对他说了一些过分的话,但是他们的本意当然也是为了飞仔好,飞仔过得不好,他们做父母的当然是比谁都焦急都担忧的,这种情况下难免口舌会有点欠缺考虑,在无意之中给飞仔造成了伤害。可是这伤害又并没有残酷的冷漠,而都是温茹的情分,只不过这情分如今被刀锋般的光给包裹住,只觉得刺眼得很,避之唯恐不及,哪有那样的闲情逸致来细细剖别。
妈妈对着苍白的星光叹了一口气,自小就懂事的飞仔,越长大反而越难以捉摸了。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明明面对着飞仔的脸和眼睛,却总是捕捉不住他的神情和目光。飞仔坐在餐桌一面低着头大口地咀嚼,腮帮子一直都是鼓鼓的。她正对着飞仔,对他说慢点吃慢点吃,不要噎着了。飞仔也不说话,依旧憋着满嘴饭,就好像一个固执地鼓着腮帮子的青蛙,坐在水塘的荷叶上也不唱歌也不跳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飞仔变得像一只沉默的青蛙,大概是从他上高中开始的。这种沉默其实并非一朝一夕的功夫,而是循序渐进的,一天安静一点,一天安静一点,某一天发现,怎么飞仔这么安静了。高中对飞仔来说,太过吃力。他是从市里一所普通初中考入这所重点高中的,当时成绩出来,大家都非常开心,飞仔也开开心心地在家打了两个月的游戏。
上高中之后,学习压力陡然增大。妈妈明显看出飞仔总是紧紧蹙着眉头,总是在为什么事情伤脑筋的样子。妈妈也不知如何为好,只是每天多煮一些飞仔爱吃的菜,多买一些飞仔爱吃的零食,除此之外她实在不知道如何为好。
在高一时,飞仔也是会向妈妈说一些学校的事情。她记得他说班上的同学们都非常厉害,老师对大家的要求很严格,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念书。飞仔说这些时语气有点紧张,吃饭时也不大口大口嚼,却是小口小口地抿。为他夹菜,告诉他没关系,书慢慢念,不要着急。飞仔默不作声地点点头。他把头低下来,额头的几缕刘海呆愣愣地翘起来,像不知趣的野草。
飞仔上进,他一直都是个上进的小孩。小学时,连任了整整六年的班长,既和同学们打成一片,又是老师们喜欢的好学生。初中时,他一向争强好胜,读书刻苦,每晚看书到11点多才会睡。中考成绩出来的晚上,飞仔坐在电脑前忐忑不安,不停地用鼠标刷新页面。后来看到成绩,才大大地舒了口气。爸爸和妈妈也开心得彻夜难眠,凭这个成绩,飞仔去市里最好的中学是势在必得了。
从小优秀的飞仔,在高中的学习里却显然力不从心了。第一次期中考试,妈妈拿着飞仔的成绩报告单,感觉不可思议。她坐在人声喧杂的教室里,家长们互相攀谈,学生在说笑,还有老师向家长答疑解惑细心劝慰,妈妈一会儿觉得这些声音吵闹得很,一会儿又觉得所有声音突然一下子都消失了,只剩下她一个人留在教室里的浅短呼吸。飞仔今天没有跟着妈妈一起来,他只是告知妈妈今日下午家长会,让妈妈准时参加罢了。飞仔说着话时妈妈就感到与往常不太一样了,从前飞仔让妈妈去参加家长会,要不就是高高兴兴地和妈妈一块去,要不就是手舞足蹈,兴奋地和妈妈说又有半天不用上课了。可是那次飞仔只是淡淡地说了句下午家长会,然后就一头闷进房间里了。妈妈不难预想到糟糕的结果。
但当拿到实体的糟糕时,依然难抑悲伤的情绪。妈妈坐在飞仔的座位上,抽屉里头摆放着飞仔的书和文具。妈妈将手往里面伸了伸,触到齐整叠放棱角分明的教科书,书面顺滑安静。妈妈在书面上缓缓地抚摩,像是在抚摩着飞仔的脸颊。
飞仔学得很艰难吧,他已经很辛苦了,可还是没能取到理想的成绩,他心里一定很难过的吧。可是我又能为他做什么呢?
妈妈坐在飞仔的座位上唉声叹气,她想着这么多年一直来给飞仔开家长会,每一年飞仔都是名列前茅的优等生,她舒舒服服地坐着,心里自豪欢喜,并总有种自大的骄傲,好像这班上的学生,都是比不过飞仔的,因而自己,都自觉地有种趾高气扬的心态。可是这次她垂头丧气地坐着,心里苦涩无比,只希望这场会议快点结束,不是为飞仔羞耻,却是为自己羞耻,羞耻自己作为母亲,却只能在飞仔得意之时沾染他的优异之光,而在飞仔失意之际,却什么都不能为飞仔做,就连安慰,也似乎是幼稚虚伪的。
妈妈觉得自己做妈妈实在是失败了。做孩子的飞仔是很尽心尽力的,他听话懂事读书上进,而做妈妈的只知道闷头闷脑地在厨房忙活,出了厨房,妈妈什么也不能为飞仔做。妈妈越想越觉悲伤和自责,她都开始怨愤自己为何这么无能,连自己的孩子都保护不了。
“哎呀,你一个人在阳台上发什么呆呢?不要瞎操心了,飞仔都是18岁的人了,都成年了,过一会就回来了。”爸爸推开阳台的门,他拿起撑衣架准备收洗澡要穿的衣服。
“我知道,我就是有点担心而已。今天你对他那么凶,我早就说过了对飞仔不要那么凶的。”妈妈转过头对身后的爸爸说:“今天你真的很凶。”
妈妈说完又看往外面沉沉夜色,在夜色里沉溺着记忆与过往的蛛丝马迹,它们就像落定的尘埃又逆势而上,浩浩荡荡又默然无声地往上空升腾而起,渐渐建筑而成一张巨大广阔的蛛网,在她的眼前舒展而开,其上遍布着闪亮的光饰,闪闪暗暗,流转不歇,断断续续的闪光与黯淡形成无言又强势的命运,在已成定局的此刻流淌,温柔又感伤地倾听和诉说。
其实飞仔已经很久没有和妈妈促膝长谈了。以前的飞仔对妈妈几乎是无所不言的,学校里班级里有一点什么新鲜事,他都爱和妈妈说个不停。飞仔爱说笑话,同学之间的平常琐事总能被他的一张巧嘴编排成有趣的段子,常常逗得妈妈哈哈大笑。有了什么苦恼,飞仔也会和妈妈倾诉,他跟妈妈说他讨厌数学老师的大嗓门,声音又难听,就像一只夏蝉拿一个扩音喇叭对着全班鸣叫一样,每次数学课他都过得很痛苦,耳朵更痛苦。他跟妈妈说班上有一个女孩突然对自己很好,又是送饮料又是送水果,下午放学还会来约他一起回家,妈妈记得飞仔当时一脸懵懂的样子,只觉得好笑。她问飞仔那个女孩子好不好看,飞仔仔细地想了想,点了点头又摇摇头,说不是很好看,但也不丑吧,不过我不喜欢吃苹果的,每次她送我苹果我都觉得好烦噢。
妈妈想到这里,微微地笑着。飞仔真是一个可爱的男孩子。做他的妈妈,是她的幸运,可是做她的儿子,恐怕是飞仔的不幸了。妈妈再次叹息,为自己作为母亲的无能与失职。
高中之后,飞仔与妈妈的交流越来越少,平时飞仔忙于课业,早上7点未到就骑着自行车赶往学校,午饭在学校自己解决,晚上下晚自习回来已经是深夜将近11点了,一头钻进被子里就睡,只是睡一会,飞仔就又不得不爬起来写作业,直折腾到午夜两三点才洗漱睡下。这样他们几乎没有什么交流的机会,飞仔的脸色也愈来愈沉重,想来课业实在令人疲惫。有时候妈妈甚至对爸爸说,要是这样,还不如考一个普通高中,至少心情好,不用这么累。爸爸不以为然地反驳她,说只是现在累一累,等考完大学就好了。要是在普通中学,考大学都是很困难的。妈妈忧愁地说,可是飞仔越来越不开心了,怕是功课跟不上,上次的期中考试,名次很后呢。爸爸只是轻轻拍拍妈妈的肩膀,不会的,飞仔聪明,只是一时还适应不了,等适应好了,就又会恢复到以前的优秀成绩了。
飞仔终究没有重现往日的辉煌,反而是每况愈下地往看不见的颓丧里跌。飞仔的话越来越少,成绩单上的分数也越来越少。妈妈能感觉到飞仔似乎总是在逃避着他们的目光。是的,那种躲闪和回避,妈妈能够捕捉到。妈妈知道飞仔自尊心重,他想让爸爸妈妈为他骄傲,可是他没能做到,尽管拼尽力气,也依旧深陷淤泥,意志和身体都被淤泥沉往深不可测的底部,他觉得害怕又愤怒。飞仔的目光,就像一只探头探脑的小老鼠,一会溜往墙角一会溜往床底,时刻提防光亮,形单影只地流离失所在暗无天日的颓丧里。
假期时间里,飞仔也是神情冷漠地吃饭,妈妈一边夹菜一边问问学校里的事,飞仔也是爱答不理地随便“嗯嗯”几声,就像是一块在夕阳底下静寂的青石板,只有妈妈将脚步置之于上,才会发出一点闷响,也只是一个足迹的时间,马上便又归于起始。放下碗筷,飞仔又一声不吭地躲进房间,等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才一声不发地出来吃晚饭,晚饭结束之后又躲进房间里,把自己锁在那小小的四方墙壁之内,沉默变成他最刺耳的声音。
妈妈感觉自己的手有些酸疼了,便把手放下来,走到阳台另一侧,看着摆放在栏杆上的盆栽,吃惊地看到芦荟的叶子已经变成了一片焦黑色,在夜色里尤显得枯竭的狰狞。妈妈触了触叶子,软塔塔的病态,好像是弥留老人手臂上哀颓丑陋的灰斑肌肤,藏了些悲悯和无可奈何。妈妈想起这盆芦荟还是上周买来的,可是这些天焦头烂额的,完全忘记浇水了,原本绿意盎然的芦荟,原本秀雅得亭亭玉立,却在这么短短几天里,便无声无息地枯萎了。徒留尸骸了。
这一周全家人都是焦头烂额的。高考分数公布之后,志愿在这周填。飞仔的成绩只够一个二本院校。但妈妈和爸爸都希望飞仔去上大学,毕竟复读还是太过辛苦,爸爸妈妈都不希望飞仔再受一轮。飞仔也没说什么,只是惆怅地长吁短叹。妈妈知道,飞仔心有不甘。妈妈夜里去洗手间,看到飞仔的房间在凌晨都还是亮着明晃晃的灯,在房门底下缝隙里流出明黄的一汪,在暗夜寂静的空气里显得的朦胧的孤独。就像飞仔的眼睛,总是在努力地询问,也在无助地流离。
昨日志愿填报结束。爸爸和妈妈都松了一口气,觉得不管怎么样,总算是结束了。他们对飞仔的要求其实没有很高,只要飞仔好好考上一个大学就行了。在他们眼里,二本学校并不是差劲的选择。相对只有小学文凭的他们,飞仔已经是光耀门楣了。
不满足的是飞仔。今天早上飞仔突然告诉他们,他没有填报大学志愿,并且已经在班主任那里报名了复读班,班主任今年会带复读班,他已经决定继续在班主任老师的班上再读一年了。飞仔说这话非常冷静迅速,面对目瞪口呆的父母,他显然已经事先排练好一切,就像一个演技糟糕的演员娴熟地背出台词,而面部表情僵硬平淡,没有与台词情绪同步。
“唉。”妈妈深深地叹了口气,已经是过去整整一天了,飞仔还没有回来。妈妈实在担心,她很想联系飞仔,可是偏偏他又没有带上手机。不管怎么样,飞仔先回来再说吧,复读也好,她不会再干涉了。她很想认真听一听飞仔的想法,这些年来她放任飞仔的孤独无助,总以自己是帮不上什么忙的为借口,从来不对飞仔施以体贴和关怀,好像也总是按部就班一样随便问问几个问题,在飞仔开始封闭自己之时,也没有及时去问询飞仔。她总以为有些话不用说大家也都能明白,不,不是的,并不能明白的。如果她能够细心一些,对飞仔多花点时间,也许飞仔就不会过得那么孤独了。
“等飞仔回来,我就告诉他,我的芦荟死掉了。飞仔一定会惊奇地看着我,然后我们一起走到阳台上。”妈妈想。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