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言不发地躺在床上,头脑还微微有些混沌。微醺的阳光从窗外铺洒进来,整个房间都溢满着绚烂的流光。他的头颅渐渐地转到面向窗的一边,那暗淡的眼眸霎时间被映刻得金黄。
“天明了。”他对自己默语。明明知道自己并没有死去,可他还是挣扎着将手覆上胸口。细长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地感受自己的心跳。仿佛丧失热度的心脏在胸腔中跳动着,沉默而缓慢,每一下都牵扯着他脆弱不堪的神经。
忽然间,毫无征兆的剧痛从四肢蔓延到胸口,好像有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脏上,使他喘不过气来。拼命地睁大眼睛,他面色苍白,紧抿着的嘴唇微微颤动。他想叫些什么,可喊声终究没有传入耳中,只有类似鼓风机的呼呼声和火车巨大的轮下发出的哐当哐当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大脑。直到后来他才发觉那喊声根本没有被喊出来,只是卡在喉咙里,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窗外,初春的鸟儿唱着生命的歌谣,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总也没有尽头。阳光像金灿灿的女皇,驾着高大的马车,端庄而辉煌地,从窗台上飞驰而过。他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剧烈地颤抖着,这一刻,整个世界都抛弃了他。是的,整个世界。
再次睁开眼睛,皎洁的月光正悄悄地在窗边狭小的空地里曼舞。“已经是晚上了。”他对自己苦笑道。慢慢地从床上直起身子,他发觉自己身上潮湿而黏腻,薄薄的睡衣已被冷汗浸得湿透。夜风从窗缝里挤进来,跳着妖娆的舞,很快,寒冷就覆盖了他的躯体。把湿漉漉的被子拉到脖子以上后,他试图再感受一遍自己的心跳。
可他还没从同样冰冷的被窝里伸出手,就发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安静地注视着自己。僵硬地转过头颅,他看见了一只小小的,皮毛光滑的黑猫。猫儿正端坐在光滑的地板上,用一双巨大而苍白的眼冷冷地看着他。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紧张地挥动着干枝般的双臂。他感觉身体里残存的热量在以更快的速度流逝。
可猫儿显得很冷静,出乎意外的冷静。它从地上站起来,甩了甩长长的尾巴,轻盈地跳到了他的身边。猫儿卧在他身边,安静地注视着这张苍白而削瘦的脸孔。四周静悄悄的,空气仿佛冻成了晶莹的冰,闪烁着古怪的亮光。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它。
终于,有什么像梦一般轻飘飘的事情发生了。“请为我讲一个故事。”猫儿的请求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直直地注视着它,感到难以置信。一只猫儿,在迷离的月色中向一个将死之人轻声耳语,请他抛去那短暂而苦难的一生,讲出一个童话般美好的故事。
“一个故事。”他喃喃低语,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奇妙的故事:“你想听一个怎样的故事?”夜风鼓动着纸一般脆弱的窗帘,发出沙沙的铅笔触纸时的声响。
“嗯,”猫儿凝重地点了点头,它眨着那双大大的水晶般的眼,认真地说:“一个真实的故事。就是你曾经历过的那种。”看着他苍白的面孔上溢出的茫然,猫儿叹了一口气:“就像我以前听过的一样,浅粉色的花苞在冬日绽放,一只彩色的鸟在盛夏的枝头鸣叫……”猫儿的语气有些伤感。
“可这都是童话而已,”他搓着冰冷的手,低低地笑起来:“生命并不是童话,就像世上不曾存在过永恒。”他缩了缩脖子,仿佛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响。
“那么,什么是最最真实的生命呢?”猫儿疑惑地甩了几下尾巴,有些坐卧不安:“我拜访过遥远的大海,浪花告诉我,生命是海鸥的吟诵,它们都是最出色的诗人。可那住在密林里的苍老智者又告诉我,生命是千年不变的日落,那滚烫太阳的光芒曾照亮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当它哀鸣着陨落时,生命的乐章便悄然奏响了。如此看来,生命应该充满了活力,又美的像一幅画啊。”
他摇摇头,无尽的悲伤从那干涩的喉咙中挤出来,染得连月光都成了忧愁的蓝色:“不,不是的。生命是凡人的心跳,那沉重而艰难的跳跃里,生命像朝生暮死的蜉蝣一般,挣扎在命运的巨轮间。又像搁浅的鱼儿,躺在沙滩上等待最终的落日。”
“多么可怕的比喻!”猫儿尖声叫到:“快结束这个沉重的话题,请开始讲你的故事吧!”月光静静地浮动着,闪烁着淡淡的银色。窗外初春的嫩芽微微颤抖,鸟儿的鸣叫一声也听不见。
寒冷顺着双脚爬上脸颊,他的手脚凉的要命,全身怎么也暖和不起来。“故事吗,就讲一个儿时做过的遥远的梦吧。”猫儿专心致志看着他,他开始了像羽毛一样梦幻的讲述。
“当我反应过来时,自己正站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上。我站的是那么高,黑夜里的星星就在头顶上闪烁。我抬起头,看见丝绸一般的薄云在漆黑的夜空里滑动,轻飘飘的。皎洁而明亮的银河在星与星之间缓缓流淌,泛着朦胧的波光。「一定会有一个摇船人在天河之上,听着桨声,随着淡淡的月光起伏。」我这么想。
我真的看到了一个清瘦的摇船人。他穿着迷离的月光,面上蒙着夜云,从银河的那一端,摇着缀满繁星的小船。一下又一下,银河发出了涛涛的波声,天上的一切都漂浮在轻柔的水波里,起起落落。摇船人划着小舟,在繁星间穿梭,身上、船上都染上了密密的金粉,闪闪发光。他真的像那神秘的夜神,用桨声波声低吟着永恒的诗歌。
小船在我身边摇晃着停了下来,我发现脚下的山峰不知何时已连通了深邃的黑夜,身旁是发着柔和的色调的星群。摇船人站立在船头,拉出了一张银色的网,银网看起来又轻又软。摇船人吹了一声又亮又透的口哨,瞬间,无数条透明的像玻璃一样的鱼儿从波光粼粼间跃起,溅起了同样晶莹的水花。水花变成乳白色的雨珠,从天河上掉落了下来。群山被一阵雨雾笼罩起来,山间的每一处都闪闪发着光。
摇船人又摇起了桨,无数条鱼儿在银网间游动,它们都闪着迷离的月光。接着,鱼儿开始唱歌了。轻柔而空灵的歌声在夜空中响起,繁星在夜幕中眨着眼。我站里在星群、鱼群和天河水中,怔怔地听着这生命的赞歌。没有歌词,却美好得让人落泪。暗夜的歌声竟比白昼之声更为嘹亮。六合肃静,所有睡着了的、还流连在梦与现实间的缝隙中的、清醒着的生灵们,都安静地倾听着。
这时,摇船人开口了。鱼儿的歌声弱下去了,他歌喉清越悠扬,冰凉的像如水月色。摇船人慢慢地摇着船桨,撩起阵阵白色浪花。他唱着一首古老的歌谣,歌词模糊不清,我侧耳倾听着。
「夜的幻梦,诸神的歌谣起伏。迷失的魂魄,随夜河的波光荡漾。做那夜的船夫,将星的银鱼捕捉。月光沉睡在水底,我却在暗夜之上......」”
很长一段时间,房间里的人和猫儿都地静默着。窗外的月亮将银色的裙摆挂在树梢上,繁星在夜色中喃喃低语。猫儿不知什么时候站起了身,绕着他的身体打转,于是,被单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这个故事你满意吗?”他疲惫地闭上眼,可那皎洁的月光还是透过了无数层记忆的迷雾,在他的脑中异常明亮地闪烁着。
“嗯......这个故事就像一个童话,”猫儿斟酌着用词,胡须微微地轻颤着:“这是个很美的故事。”它那双眼睛里流连着一整片星空,迷离而又梦幻:“现在,我觉得生命就像这漫长的暗夜了,神秘而迷人,美得不可方物。”
“不,是那桨声。”他的面色苍白得像窗外的月色:“那一直回荡在天河之上,缥缈虚无的划水的浪声。”夜风凛凛,从窗缝里挤进来又钻出去,玩的不亦乐乎。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锥心的疼感又袭击了他脆弱的躯壳。
“是的,是那桨声。听,又响起来了……”剧烈的疼痛像海浪一般冲刷着理智的海岸线,他的耳边响起了怦怦的心跳声,过了一会,又变成了模模糊糊的桨声。猫儿安静地注视着他,黑色的毛发闪着夜的光泽。
终于,他的手垂了下去。猫儿的目光闪了闪。
后记
当阳光透过玻璃再次洒在窗边的空地上时,有人发现他死去了。他的死是那么悄无声息,就像他的活着的每一秒一样。
“这是个疯癫的小说家,”他的胖邻居嗤之以鼻,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他本来就有心脏病,写作却一刻也没停过。就这样静静死去也算是解脱。作家大多都被他们的天才和灵感给逼疯了。”
“他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人们都这样说。穿白袍的牧师把他冰冷的躯体扶起来,发现他微闭的眼中映刻着昨夜的月光。“可昨天晚上并没有月亮啊!“牧师惊讶地自语。
人们越来越多,所有人都惋惜地注视着安静的死者。“他是在昨天早上死去的。”一位颇有经验的医生对周围的人们说,语气坚定而不可置疑:“他的身体已经冰冷很久了。他的死亡肯定很漫长,这期间足以让他做一个梦了。”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沉默着。而他沉默地靠在床上,身体冰凉而僵硬,像一块冻透了的冰块。“那么,他做的是什么梦呢?”有天真的孩子细声细气地发问,年轻的母亲赶快捂住了孩子的嘴。可孩子挣扎着嚷道:“我看过他写的童话,他写过一只会摇船的黑猫,和闪闪发光的天之河......”
人群渐渐散去了,他仍旧沉默地坐在床上。晚上很快到来了,月光从狭小的窗口投射进来,他的血液和身体一样冰冷。仍旧没有人知道他做了一个怎样的梦。
摇船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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