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清晨,我听见皮鞋在鹅卵石地面上碰撞的声音,发出轻快的哒哒声,声音从门廊穿透漆成银灰色的铁栏,传到我惺忪的睡梦里。自我(们)住在这里以后,很少能听见这么活泼的脚步声。我顺着门缝往外看,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穿着黑色长夹克,还系了根灰色围巾,配上一头染成黄色的发丝,看起来非常时髦。她跟着身穿制服的工作人员一路上了楼,应该是探望某位亲属。看够了病友们蓝白相间的麻布衣裳,其他颜色都像是外面世界的曙光。
我翻出手边第二层抽屉里的电话簿,找到陶医生的号码,电话那头传来不怎么标准的普通话,每句话的最后一个音都要往上挑一下,像充满疑问似的,我在脑中勾勒出一个微胖随和的青年女子形象,在生气时容易歇斯底里,但平时总充满耐心,陶医生的助手还是那么健谈,也许平时没有那么多约,所以没有公务员挂电话那种傲然的底气,要不是护士敲门送饭,我们能聊到移动公司掐了电话线。我约在两小时以后,医生手头有一个神经症病人正在咨询。
精神医院的生活乏善可陈,按时吃饭,排队洗澡,定时熄灯,这总让我有一种在学校的错觉,但并没有人教授课程。和其他人相比,我的病情不严重,意识大部分时间在线,幻觉也随着生活的单调而变得不富有创造力,我有时候也会感到惋惜,毕竟红是我精神的一部分,同时我也不希望用单调来抑制它,毕竟,人人都想有精彩的生活。
医生按时到达,我本以为她会给我一通电话通知,所以穿的很正式,但外面世界的正式在精神病院里头格格不入,我现在才像一个真正的精神病。医生没有寒暄,接过护士递来的椅子便开门见山。
“你有什么变化。”
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变化,这几天没有服用药物,没有精神斗争,更没有介入治疗,只是换了地方呆上个把星期。
“我的幻觉可能有随机性...我想...”我把双手搭到一起支在鼻梁上,“这几天的确有所好转,幻觉出现的时间和频率都降低很多,但....我没有接受任何治疗。”
医生在我的病例本上记着,手里拿的是万宝龙的黑色钢笔,钢质笔尖在纸上摩挲的声音十分悦耳。
“你这只是暂时性的好转,你对这里还不熟悉,你很敏感,”医生真诚地看着我的眼睛,但我从她的眼睛里看不出任何东西,除了深厚的教养,“你也许一直都这么敏感,小时候面对痛苦才会难以接受。”
我对此深表同意,我的证据是,我很爱写日记。
“有部分敏感的儿童具有很强的受暗示性,你也许正是这部分,但是,到底是什么给了你这么不好的感受。你可以说出小时候经历的重大变故么。”医生期待着我的回答。
“搬家,也许,呃...孤独。童年最不好的记忆大概就是和邻居一起解剖了只青蛙,除此之外真的没什么了。”
“能仔细说说搬家的事情么,环境变化对孩子来说也是很严重的事故。”
“其实我看见红,幻觉,是在搬家前很久,我当时还以为他是好朋友,哈哈...我那时还经常为他的不合理行为找借口。”
医生知道这样谈下去什么都问不出来,我脑袋里有一部分东西被偷走了,针对我童年记忆的话题不再继续,她准备从现在着手,让我清楚认识自己。
关于自我认识,我一直把它当做缥缈的事物,像洗衣机里的肥皂泡,阳光下的蒲公英,它是如此轻巧又梦幻。我对于了解自己和别人的内心一直充满好奇,心理学是我的首选专业,尽管我的分数足够考到很好的土木或电业大学,但就业前景对于象牙塔内的我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我知道如何给别人做心理咨询,我在武汉考取了心理咨询师证书,也许动机有一些私心——我想趁机学到窥探心思的技巧,但结果还是好的。那时幻觉开始干扰生活,红只是会偶尔在耳边喋喋不休,我只把他当做来自内部的噪音,悄悄闭上眼,一会儿就能自愈。
我长达两分钟的沉默让医生热切的眼神变得空洞。我直起身,靠在椅背上,认真地说:“幻觉,也许不是分裂的一部分症状,我的意思是,从我并不完全的学习中,可以引起幻觉的疾病很多,譬如,器质性神经症,以及妄想...”
医生把这些无端的猜想一字不落地记在本上,“你现在意识还很清晰。”我被舒服的沙沙声吸引去全部注意,心想,等我有钱也要买那么一支笔,不写字,光是放在笔筒里就能轻易感受到写字带给我的快感。她从本子上撕下一张纸,“这是病发前的你,”她像魔术师即兴表演似的,让我看到这是一张完好的,非特制的纸。然后她撕去一角,塞到我手里,“每次遭受巨大的痛苦,你都会从意识里分裂出一块儿来替你承担这部分不好的记忆。尤其是受暗示性强的孩子,会真的把不愿承认的意识当成另外一个人,在脑海里替他编故事。”
我捏住纸的一角,在面前抖了抖,“这(他妈的)和幻觉有什么关系。”
“你的病在变糟,就好像被遗忘在厨房一角的奶酪,”医生一定博览群书,用起比喻一点儿都不含糊。“开始它对你的危害只是少了一口奶酪(一部分记忆)而已,但发展到现在,它已经完全馊啦,整个屋子都是坏掉的奶酪味道。”
“所以我们要找到它。”
“没错,你接受的精神解构治疗,就是把厨房翻个遍,找到那块奶酪。但我们现在一点儿线索都没有,你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丢掉了那块奶酪么?”
“一点儿也不记得。”我把医生的话重复了一遍。
“DID的病例很少,医疗还不成熟。甚至,把你当做DID来进行治疗也有些风险,”医生艰难地吐出一字一句,好像诺曼底登陆发号施令的军官,“你可以尝试和他共存,既然找不到病源,消灭他是不可能的。”
“如果找不到源头,这些痛苦将一直伴随我么?”我此刻才真正像待在战壕里,听枪炮爆炸的士兵。
医生把本子翻了一页,“幻觉可以通过药物控制以及脱敏治疗消退,但是那部分人格,说实话,以现在的医疗水平无能为力。”
我的灵魂缺了一个角,又被黑暗的童年记忆填满,我将永远无法迈过那部分未知的阴影,它将我的命运横在善恶的十字路口,时刻提防着黑暗侵袭。关于医生的建议,我不得不接受,说实话,最好的心理治疗所能达到的效果也不过如此。就好像请保洁人员来打扫厨房,但主人并不知道污秽的藏身之处,清洁工不可能扒开壁柜,翻开炉灶,拆掉火炉,弄得满屋狼藉,只为找到一小块变质的奶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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