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悠悠:
你好。
原谅我不能前往告别。来时先生叮咛:“告别之际,万勿会面。若见了彼此,断不可有泪。泪水会融了你的肉身,不再回得来。恐父母终生受苦煎熬。”
悠悠,我来此七月有余,还未曾得见,想着夏日你有假期得闲,我便去寻你,或者你来见我。
悠悠,如果你知晓为何我只为你写这封信,便晓得前世今生的缘分,是真的有呢。
我本来自宋熙宁六年钱塘江畔的一个官户人家。家里有七个孩儿,我排行第七,有两个哥哥,四个姐姐。古训说:“女子无才便是德。”我的四个姐姐豆蔻年纪只读了《女史箴》,和习得一些女工之技。
我吵着闹着要和哥哥一样跟着先生读书,父母宠爱我,便依准每日巳时书房里读书。只不许讨扰先生,累了困了便回房休息。
父亲不想我读书,本意也是找个妥帖之处安置我,可令他耳根清净些,免得我上房揭瓦,爬树摘果。
父亲总说,上辈子我肯定是男儿身,他未曾见过如我般淘气调皮之女子,做梦都梦见我变成了知书达礼,温婉娴静的窈窕淑女。
先生教哥哥们读《尚书》和《庄子》,也读《诗经》。彼时读到《小雅.出车》,先生要求背诵。“昔我往矣,黍稷芳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
我读着读着,困极了便睡了,做了一个神奇的梦,梦见一篇郁郁葱葱的树林,跟我家院子里的梧桐木一个模样,很大很远的一片。
我在跑,跑过梧桐树林,是青青翠竹,竹林丰茂,有山溪从竹林深处蜿蜒而来。顺着溪流,继续跑,看到了十里桃花,美艳芬芳……
“七姑娘,七姑娘,醒来,老爷回来了。”先生拿着戒尺敲着我的书桌。
“不好!父亲回来了。”我一惊,抱着书跑出书房,穿过长廊,奔向后面的花园。花园里有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旁边有一架梯子,我像只猫一样迅速爬上梯子,上了梧桐最低的一个枝杈,继续攀缘向上。众人在下面喊得急,我一慌,跌到花园外面,彼时我不知有多高……
醒来见人来人往的,母亲哭哑了嗓子。朦胧中听到有人在跟父亲说:“老爷,刚搭了脉,七姑娘的魂魄恐已飘走。只能以巫法疗治,七姑娘指尖扎针放血,血液在她最近手持之物上,浸染留白处,即是她的魂灵所在之处。
“手持之物?赶紧取来。”父亲不知所措。但见有人将刚读的《诗经》递给先生。这本《诗经》听父亲说,是曾祖父的父亲抄录,代代相传,成了宝贝。
殷红的血,浸透《诗经.小雅.出车》里的一句:“昔我往矣,黍稷芳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启不怀归?畏此简书。”
唯留“简书”两字之处,白得耀眼。
“先生,这是何意?”父亲满脸疑问。
“七姑娘的魂魄将飘到屈子那个年代,幻化一童子,在屈子跟前侍奉,整理抄录竹简上的文字。竹简上的文字,谓之'简书'。想必七姑娘也不会太受苦。”先生眉头紧锁,掐指卜算。
“几时回得来?”母亲眼泪婆娑。
继续放血,血滴渗透《诗经》,殷红的血好看地蔓延,像红色染料,由深红到浅红,淡红,粉红……最后月白色宣纸变成了粉红色。唯有两个字“悠悠”,还是黑色墨迹,月白底色的宣纸模样。《子衿》里有一句“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这是何意?”母亲纳闷。
“七姑娘必得寻一人,借一良机,与她或他写一封信。那里有一位“主上”断鹂大人只给一次选择机会,姑娘的幸运数字是“七”,只管选择有“七”的数字就好。
“那个有'七'的数字,她或他,必是教书先生,方位是北。名字里'悠悠'两字,是最好。若没有'悠悠'两字,那七姑娘只能等下次时机了。
同时,七姑娘无法控制被谁选择,只愿这个人名字里有水,多多益善,因为姑娘命里缺水,有她或他相助,必会安然无恙归来……”
“若选择七姑娘的那人名字里没有水,会怎样?”母亲焦急地问。
“夫人,七姑娘回是回得来,不过会失忆,不再记得你们是她的父母亲。”
“回来便好,回来就是大吉呀。”母亲又失声痛哭。
“只是,这位断鹂'主上'发布文字游戏这回事儿难以确认具体时辰,可能有,也可能没有。七姑娘需把握良机,及时挑选,正好选了那个有七的数字。”
“若这位断鹂'主上'没有发布文字游戏这回事儿,可如何是好?”父母亲几乎同时发问。
“那就要看七姑娘的造化了。”先生说:“七姑娘自然知道自己的去处,她做了一个梦,梦就是一张地图,有竹林,桃花,溪水。还有一群舞文弄墨妙笔生花的绝世高人。……”
我看得见他们,清楚记得先生与父母亲的对话,只是我身子不能动,不能眨眼睛,做不得任何表情,如死去一般,但我有神识。父母亲不知道我的神识是清醒的。可先生知道,因为是巫法,不能道破天机,否则这副肉身也会烟消云散。
一切自有天意。
一位“沐沐周”的女子,她有一颗玲珑剔透的心,冥冥中选择了我,她的名字里两个字都有水,她的幸运数字是“七”。由此我也有了好运气,只记得要选择那个三十七号,是“悠悠”。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偏偏就是你。 初念浅,转念深。
初念浅,以为我俩情深缘浅,千年的缘分送我来此却只是文字缘;转念深,若无缘无份,为何鲜血只滴红“悠悠”二字,又偏偏就是北方位的你,悠悠。
悠悠,先生巫法预言我的神识飘到屈子身边幻化童子,整理竹简,抄录经文诗书。可先生未曾料得我是进来你的年代,一个“简书”的平台,你们说的虚拟空间,以文会友,彼此用情极深,却难得见面。
恐怕也只能以文会友了,悠悠。你看不见我的,你也听不到我的声音。你只能看到我写的字。
悠悠,恐怕此生难见,我怕你我会哭,先生再三叮嘱,断然不可有泪。如此也好,那就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分散。
这一别,不知哪生哪世可得见。你若念我,读一首《诗经》,或者陶渊明的诗吧,慢慢你也会很喜欢的。你读了,我听得见。我们心意相通。
悠悠,我发现这里的很多人都喜欢东坡先生的词。这么巧,东坡先生经常召集我的父亲,还有很多当地的官员,一起商量疏浚西湖之事。待我回去,找机会让父亲带我拜见东坡先生,告诉他,原来千年后,那么多人都喜欢他,让他再多写点儿诗词。若你记得我,可以去西湖苏堤走一走,我经常在那里游玩。
悠悠,春天了,看一看园子里的月季花,那也是我喜欢的花。如果月季花谢了,请记得,当你驻步在任何花儿的面前,都有我的魂魄在,有香气飘来,是你喜欢的。
悠悠,有时真不知谁是谁的前生,谁又是谁的后世。或许在你的千年以后,我们又遇见,可以一起共话桑麻,吟诗作赋,静观流云。
悠悠,我的那位先生有巫法,很少有人相信他,但我相信。他说人不会真的死去,如果你的神识找到的那个人,就是你的几生几世。我们亲人的离开,也只是走出时间之外。
悠悠,你发来的照片,容颜恬淡,是观音的模样。我记在心里了。
悠悠,时辰快到了,子时三十七分起,我的神识在你的年代里渐渐微弱,我不得不离去,这个年代里尚没有我寄居的身体。
悠悠,我得走了,我来这里已七个月零七天了。父母亲已年迈,恐他们再受思念之煎熬。
若顺利回得我的年代,我便请求父亲做学堂里的先生,教孩子们读书习字。悠悠,您是教书先生,我要和你做一样的事情。
谨祝夏安。
七徽 书
宋熙宁六年(1073年)
公元2018年6月11日
网友评论
没想到啊没想到,七公主太让人惊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