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过往的生命中,一定曾有过独属于母女的亲密时刻:
你会将那个娇嫩的、花骨朵般的身体揽在怀中,她会自然地伸出手,摸着你的耳垂才能安然入睡。
你会牵着她的手,走在村子黄昏的河岸边、高低不平的石子路上,她会用银铃般的声音,问你成千上万个问题。
你会将一双布满茧子的大手覆在她握紧铅笔的小手上,教她写下人生第一个歪歪扭扭的字,那是你千挑万选、饱含期许和祝福的,放在她姓名中的一个字……
但是,多么遗憾啊,关于那遥远的过去,像一阵风吹过,没有在我的脑海里留下任何印记,甚至没有一张发黄的照片留下来,可以让我拿在手里久久地摩挲,以作为你爱我的证明。至今,我们都没有一张合照,我们两人单独的合照。
唯独能想起的,是儿时在老家砖房门前,我侧过脸趴在你的腿上,你俯身给我挖耳朵。耳挖子只在最外围小心翼翼地搅动着,不敢再往深处去。而我多么享受这样的时刻,能感受到你身体传来的温度,你因全神贯注而屏住的轻微呼吸。
住在我们旁边的邻居家,母女时常闹得鸡飞狗跳。她们羡慕极了我们和谐有爱的氛围,母慈子孝,不吵不闹。哪里知道,我们只是用陌生人的客套和礼貌,避免了所有的冲突和伤害。
多少年来,我们始终像两座孤岛,心照不宣地维持着这样的距离,谁也不试图靠近一点点,谁也不想破坏这哪怕是表面的和谐。是啊,海面平静得太久,以至于我们谁也不能承受那顷刻之间掀起的惊涛骇浪。
我忘不了那天,你离开时强掩悲伤的脸,眼睑低垂着,委屈得像个孩子。我感到万分自责,像是做了一件天下最残忍的事。我说:票买好了,你回老家吧。你一定以为我在赶你走,但我只希望你可以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自由舒畅地呼吸,不用囚禁在城市的牢笼里,憋闷地活着。而我也不用在你的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你知道,天天生活在一处,还要伪装成开心快乐的样子,真的好难啊。我们是只能给予对方笑脸,而不能接住彼此的眼泪的呀。
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尽管当我在房中偷偷地小声哭泣,以至终于抑制不住决堤的泪水时,你却问我:自己又哪里没有做好了?我也许埋怨过你,埋怨你为什么不能像别人的母亲那样,给我一个拥抱,哪怕轻声地安慰我。
但现在,我真的不怪你了。因为,从来也没有人这样爱过你,给你的人生涂上温暖的底色。你的兄弟姐妹那么多,而你夹在中间,从来都是被忽视的那一个。
我想告诉你:你已做得足够好。尽管曾经作为女儿的我,觉得你的爱不够多,不够好,不够完美,但如今我知道,你已经尽已所能,付出了自己能给予的全部。
我能理解你,因为后来,我像你一样,也成了家庭主妇,这个我年少时不屑一顾的、不以为然的,这个世界上最默默无闻、最不被人理解的角色。
在此之前,怎么会熟视无睹,每日三餐背后,那为着家人不吃腻而变着花样的绞尽脑汁?怎么会熟视无睹,地上角落里凌乱的袜子、丢弃一旁的塑料袋?怎么会熟视无睹,那堆在盆里的衣服、洗池里的锅碗瓢盆?而直到有一天我身处其中,才看到了这一切琐琐碎碎,才真正“看见”了曾经的你。
我像你一样,也成了母亲,这个理应保持自我却又不自觉牺牲自我,这个深爱孩子却也不自觉伤害孩子的角色。像你一样,日渐隐忍沉默,将所有心事都深埋在心底。因为人生到了某个阶段,茫然四顾,种种难言已无人可说,更不知从何说起。
但我尚且可以读书写作,有一个可以逃遁的文字世界;而你,困在那个缺衣少食、重男轻女的年代,所要做的,还远不止这些;所要承受的,也远不止这些。你说,真不知道,那些日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我们越来越像,从长相到性情,但我这么说,你一定不喜欢听,你总能从我的身上挑出无数缺点。是啊,我从来不是个伶俐的孩子,笨拙迟钝,不会说讨人喜欢的话语,拿不出一张让你和父亲引以为傲的成绩单。我参不透这世界的规则,无论是交通规则还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规则。我总是迷路,总是摔倒,总是犯错,总是独自沉默或是哭泣。
我们对彼此的生命了解得太少。我不知道,年少时的你,是如何用瘦弱的身躯,挑起一担担的谷子,在偏僻的大山深处一趟趟地来回奔波。你亦不知道,处在漫长幽暗的青春岁月里的我,是如何一寸一寸地爬出了自卑的泥沼,一点一点地学着爱自己。
但我不怪你,真的不怪你,儿时一定没有人对你表达过赞美,认真地欣赏过你清秀的脸庞,那永远带着一丝忧郁神情的脸庞。一定没有人告诉你,在你那终日务农、操持家务的身体里,潜藏着的文艺细胞,让你跳起舞来,总能精准地踩准节拍;一定没有人告诉你,你做的兔子包、粽子,炖的牛肉萝卜是那样美味,孩子们总是嚷着要吃。
你像一双温柔的手,略去了生活的毛刺。而天长日久的,我以为这就是生活的样子。直到有一天,你偶尔的缺席,我四处翻找棉被在哪个柜子,烧饭弄不清哪个瓶子是料酒时,才恍然明白:所有的习以为常,都是你悄无声息地付出……
也许我曾经羡慕过那种如朋友般相处的母女关系,可以倾吐一切,可以无所顾忌,但世间的母女关系岂止于这种。你就做你,我就做我。两个人,像两座岛,不远不近地彼此守望着,就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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