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经常想一个问题,对她说了那么多的话,为什么她只学了那样一句?
“医生,我孩子的嘴巴为什么这样的小?”
手术室的无影灯还没有关,它的光源在婴儿微卷的胎毛上形成一个光圈,她看起来就像是个刚落凡尘的天使。我花了一段时间才肯相信她是从我肚子里降生。
深黑的眸子里有我的影子,我却好像看到了两颗星星在我面前闪烁的样子。丈夫轻轻弹动着她宛如刚熟蜜桃般的小脸对我说,“看,这就是我们的女儿。”
“可是她的嘴巴为什么这样的小?就像,就像一粒小小的樱桃。”
丈夫笑着说,“好,我们就听妈妈的,以后你的名字就叫樱桃。”
樱桃三岁了,她的嘴巴依然比平常的孩子小,甚至小的和五官有些不大协调,它没有像医生预料的那样会渐渐长大。它依然像极了一粒小小的樱桃。所幸的是,她会发出声音。
我对她说,“樱桃啊,你要学会叫妈妈。妈妈···”我延长我的发音。
樱桃张开她的小嘴,嗫嚅了半天说,“妈妈···”这是她可以发出的第一个声音。
在我等待的那段时间里,我不说话,她也没有说话。那张小嘴似乎闭合了,让我来不及欣喜便又沮丧了。
我愤怒的对丈夫说,“你如果不愿意回家,就滚蛋吧。这个家不需要你了。”
蜷缩在一旁的樱桃紧接着说了一句,“就滚蛋吧。”
丈夫和我都愣愣了半晌,我问,“刚刚是樱桃在说话吗?”
他默然的点头,这是自我们婚姻危机以来,他第一次对我的附和。三岁的樱桃说了一句正常的幼儿不应该能说出的话。极其标准的,毫无拖拉的语言,它仿佛从我的口中说出的一样,愤怒带着无奈的。
“她会说哪些话?”
在我发现樱桃会模仿我的发音和语气的时候,我有些慌乱了。虽然很多人告诉我,这很正常,可是我的预感告诉我这未必正常。
“一切大人可以说的话,只要她听到了,都可以节选其中一句说,并且说的非常像,就好像···好像她借了我的声音一样。”
科学仪器的检测终于验证了我并非神经质,医生给出的结果是,“她的大脑语言区没有自主发声和组织语言的功能,所有的语言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只不过她的模仿发声能够做到更加的精确。”
我的樱桃,五岁就可以发出和丈夫一样的声音了。有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家里到底是樱桃在说话,还是我的丈夫在说话。我第一次希望我的丈夫能够永远不在家,这样我便能判断到底是谁在说话了。
八岁的时候,我们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朋友,因为樱桃可以模仿他们任何一个人说话。这让他们觉得诡异。邻居也用异样的眼神看待她和我。
为了不让樱桃模仿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和樱桃的周围几乎一片的寂静。所有人都不愿意当着樱桃的面说话了。
这让我的樱桃在一段时间里只会说,“破烂卖呀,破烂卖呀。”或者“修理液化气灶,清理下水道。”这样的话语。
幸运的是她很快便会忘记学过的话。然后继续学我说话,有时候与樱桃说话的时候我甚至分不清彼此了。我经常觉得自己在和自己说话。
“我不明白鹦鹉学人说话就能让人开心,而我的樱桃学人说话怎么就让人害怕了?难道我的樱桃还不如一只鹦鹉吗?”
丈夫不止一次的提出让我们搬家,搬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我哭诉着问出这句话。
樱桃说,“我不明白鹦鹉学人说话就能让人开心,而我的樱桃学人说话怎么就让人害怕了?难道我的樱桃还不如一只鹦鹉吗?”
声音飘忽在空荡的屋子里,丈夫抱着我沉默,就好像我在听自己说话的回音。可是窗户的玻璃里映出了樱桃那张轻轻启动的小嘴。丈夫说,“她学的太像了,几乎让人无法辨认,就连你不也经常怀疑自己在跟自己说话吗。”
我把头埋进丈夫的怀里,他没有再说话,我却听到了他说话的声音。
“有没有一种办法能将她毒哑?”十三岁的樱桃已经亭亭玉立,她站在窗外,夕阳仿佛染上了她金色的头发,不知道从哪儿飘来一根白色的羽毛,她将它插在自己的头上,异常的漂亮。
就连医生也呆看着这副画面,他回过神来说,“那可能要付出生命的代价,你愿意尝试吗?”
我摇了摇头。
我的樱桃十六岁了。
一遍又一遍的读着丈夫留下的信。却是从樱桃嘴里读出这些话的时候我才能理解丈夫为什么最终决定离我们而去。
我抚摸着樱桃,她的眼睛里也有失落,只是她永远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看着我不停滑落的泪滴,她模仿我读丈夫那封信里的语句,“如果她是天使,那就让她升入天堂吧。”
她学的那样的像,我还以为这是我自己内心的话。
樱桃升入了天堂,我只记得从此只有我一个人对自己说话,我的声音也只有一遍了。
我流着泪问,“为什么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她只学了那样一句?”
“大概因为那是她最想学的声音。”我的医生说。
他又说:“忘了她吧,忘了有个叫樱桃的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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