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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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了。枯叶在街角打着转。它们无法预知自己下一个落脚点会在哪里。

雨晴紧了紧风衣的带子，把头埋进厚实的围巾里，急步朝长街尽头一家小小的麻辣烫店走去。

不到吃饭的时间，店里很是安静。她捡定靠窗的一张桌子坐下，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摊在桌子上。秋日细碎的阳光在纸面上跳跃。她满足地叹了一口气。在这个小城里，一碗麻辣烫，一本书，一点秋日的阳光，就是她最大的慰藉。

脖颈处似乎有一点点麻，触电一般，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她从文字当中抽出心神，抬起头，正与一个目光相对。店门口处站着一个人，牛仔裤，白体恤，手里挽着一件风衣。眉目干净舒朗，黑发如漆。

她坐在那里，怔怔的。这一刻，天地空阔，岁月如退潮般轰然而逝。十年，她刻意忘却的十年，又那么轻而易举地来到了她的面前。

“嗨，欢迎小师妹!”雨晴还没踏进办公室，就有人迎了上来，语调略显夸张，但也不失真诚。平视，两条大长腿，裹在有点发白的牛仔裤里；仰头，一张干净帅气的脸，嘴角带着痞痞的笑。

她笑了笑，没有回话，脸有点红。哎，她一直对帅哥没有抵抗力，看到帅哥就会失去语言能力。

“咱俩是一个学校的，我是96级的，正经八百的师哥。”来人一边说着一边麻利地把雨晴怀里抱着的档案盒接过去。她甩了几下有点发麻的胳膊，跟随他走进办公室。

“来来，给大家介绍一下昂，这是咱们新来的同事，我的小师妹，舒雨晴，以后多多关照。”他一边向大家介绍，一边带领雨晴来到她的工位。

雨晴偏着头，有些疑惑地看着他，他是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的？

她还没有问出来，他却已经读出了她的疑问。他的手指在文件夹上敲了两下。哦，可不，自己的名字就赫然写在上面。他笑了，她也抿嘴笑了，刚入职的紧张羞涩去了不少。他的手指又长又细，真是好看。她在心里赞叹。抬眼，却看见他的眼神里露出一丝戏谑。糟了，被发现了!刚见面就盯着人家的手指流哈喇子，太丢人了!臭丫头，别再色眯眯的了。她暗暗告诫自己。正了一下心神，向师哥郑重道过谢，又向其他前辈一一打过招呼，然后开始收拾桌子，正式进入职场。

后来，她才知道，师哥姓白，叫白一。很直白的名字。据他自己说，小时候，父亲给他起过几个名字，都因为笔画繁复，被他断然拒绝，这个名字是他自己起的，理由是好写好记。这倒符合他的个性。

师哥在生活中也是一个简单纯粹的人。工作时，雷厉风行，有想法，有决断，很得领导同事赏识。工作之余，没有太多交际，要么跑步打篮球，要么拨弄着吉他哼唱。因为刚来第一天，就被发现自己觊觎人家的手指，所以后面在一起相处，雨晴总是克制自己，尽量不去色眯眯地瞅着师哥。但当她经过球场时，总是会不自觉放慢脚步，用眼的余光寻找那个高高瘦瘦的身影。下班后，其他同事散净，师哥有时会捧着吉他浅吟低唱，雨晴就假装在工位上忙忙碌碌，心里却有小鹿在撒着欢地奔跑。

师哥对雨晴这个小师妹也颇是照顾。

刚来没多久，在一次组会上，雨晴就被领导劈头盖脸一顿批。雨晴知道，自己是替别人顶了锅，但是她无法辩白，毕竟人微言轻，只能忍气吞声。但是回到办公室，她还是忍不住趴在桌子上抹眼泪。

“哎呀，这是怎么了？谁欺负我小师妹了？”雨晴抽搐着肩膀，没有抬头。

一双大手拉起她的胳膊，不容分说带着她就往外走。雨晴稍微挣脱了一下，但是那只手却加了力。办公室里还有其他同事，雨晴只好任凭他把自己拉出去。

到了楼道尽头僻静处，师哥才松了手，另一只手递过一张纸巾:“别哭了，看看自己，把脸都哭花了。怎么回事，跟我说一下。”

雨晴抬起头，他脸上常见的吊儿郎当的表情没有了，眼睛里有一点焦灼。雨晴抽搭着说了前后经过。师哥的眉头微微皱起:“他们这事做得不地道，我去找他们。你以后遇到这种事情该说就说，别委屈自己。别怕，有我呢！”师哥平时很少发脾气，他总是嘴角带笑，有几分满不在乎，今天眉宇间却带上了薄薄的怒气。

师哥转身走了，雨晴轻轻摸娑着刚才被他拽着的那只胳膊，上面还留有浅浅的暖意。她的脸不自觉红了起来。

后来，领导找雨晴谈话，并向她道了歉。组里人都说，雨晴有个好师哥护着。有些人话里话外不免有了酸意。她听了也并不在意，相反，心里倒是有点甜。如果，如果这份呵护只属于自己……她又敲敲自己的头:舒雨晴，不准多想，师哥只是念同门之谊而已。

夏去秋来，秋去冬至，雨晴慢慢适应了这份工作，跟同事也熟稔起来。她也渐渐听到了更多关于师哥的信息。

师哥出身虽不算豪富，但是家里也有自己的企业。父母一直希望他子承父业，但他还是执意自己出来打拼，不愿享受父辈荫庇。

他已经有了女朋友，据说两家是世交，门当户对。女孩子是个珠宝设计师，漂亮又聪慧。两人已经订了亲，只等择期结婚。

同事告诉她这些信息的时候，看似无意，眼睛却瞟了雨晴一下。

雨晴呵呵笑着，一脸傻气:“师哥人好，就该有这样的好福气呢。”她的心却没来由地疼了起来。

那天晚上，她趴在被窝里，眼泪止不住地流。舒雨晴，你这个傻瓜，你有啥好哭的？师哥只是关心你，爱护你，活该你多想!她把自己骂了个狗血喷头，但是泪水却无法止住。第二天早晨，她只能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去上班。

“小师妹，眼睛怎么成桃子了？”白一眼尖，一见她，就开始打趣。“看了个电视剧，太感人了。”她支吾了一句，怕引起其他人注意，赶紧匆匆忙忙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将头埋在材料堆里。白一耸了耸肩，转身走了。一会儿，两块巧克力扔到她桌子上。雨晴抬头，是师哥。“别人给的，我不爱吃。”说完转身走了。

“谢谢啊!”雨晴对着师哥背影嘟囔一句，故作雀跃状，打开包装纸，将巧克力放入嘴中。

有一次，午饭时间，与师哥闲聊。雨晴说起自己从小就爱吃糖，无论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一块糖，保准能解决问题，实在不行，两块准好使。

巧克力入口有点苦，有点涩。并不是所有的悲伤都能用糖来化解。微微叹一口气。傻丫头，你有什么理由悲伤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算了吧，你又不是生活在书本中!雨晴使劲敲了几下脑门，逼着自己专注到工作中。

日子似乎还是跟以往一样。早晨见面，会开心地喊一声“师哥早”。中午，师哥还是会经常给她带回一份麻辣烫，两人对面唏哩呼噜地喝出一身热汗。下班以后，师哥要么抱着篮球就走，要么就拨弄吉他哼唱几曲。

但是一切似乎又不一样了。早晨，雨晴依然会提前半小时出门，她一直告诉自己，新人不能迟到，其实真正的理由是她盼望早点见到师哥。可是以前只要见到师哥，便会满心欢喜，浑身仿佛打了鸡血，元气满满，现在，不见，会想，见到了，却又恨不能视而不见。中午，依然会面对面吃麻辣烫，但是却经常会在麻辣烫的热气中悄悄抹去眼中涌出的泪。师哥唱歌的时候，她还是会幻想这是唱给自己的歌，可是当师哥催促她做完事就赶紧回去时，她又会清醒过来，所有的爱恋都只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

雨晴感觉自己生病了。有时冷，有时热，有时甜蜜，有时苦涩。有时笑着笑着就会流下眼泪。她害怕见到师哥，可是她的眼睛耳朵却又在极其敏锐地搜集关于他的一切消息。

她像一个侦探，想从蛛丝马迹中寻到师哥对自己的一点点爱恋。对，就是爱恋，不是师哥对师妹的那种关心。可是她把所有细节都翻了个遍，却找不到一点点证据。

白一是舒雨晴的师哥，只是师哥而已!

雨晴离开了。留下一封辞职报告，仓皇逃走。她怕自己的眼睛早晚会暴露所有的心事。她也没有办法眼看着师哥成为别人的丈夫，还要违心送上祝福。

十年，她刻意回避关于白一的一切消息；十年，她也曾试着去做别人的女友，却都无疾而终；十年，能够给她带来温暖的，只有这一碗麻辣烫。有些感情来时不动声色，发现时，已经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雨晴!”

雨晴从往事中醒来。岁月待他太优厚，居然不肯在他的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如果非要找什么变化，那就是他的眼睛里少了一些漫不经心，多了几许深沉。

“师哥，你怎么会来到这里？出差吗？”

“听说这里的麻辣烫很好吃，我就过来了。”他走过来，坐到她的对面。

几千公里，就为吃一碗麻辣烫？似乎有一支羽毛轻轻划过她的心，痒痒的。

“一个人？”她不自觉地往外看了一眼。

“对，一个人。”

“家里人呢？”她装作不经意地闲谈，心里却忍不住鄙视自己。舒雨晴，你在想什么？十年修炼，终不能成正果，见到这个人，死水又起波澜。

“孤家寡人。怎么，到你的地盘上了，不准备请我吃一碗？”

“师傅，两碗麻辣烫，一大一小。”她对着柜台吆喝到。师傅抬起头，眼神里有一丝惊讶。她的脸微微发烫，这声音相对于她的年龄，似乎有些太雀跃了。

麻辣烫上来了，两人对着脸呼噜呼噜地一通大吃。偶尔抬头相视一笑，十年的光阴，就在这麻辣烫的热气中稀释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