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西门庆新试白绫带
(第七十三回 潘金莲不愤忆吹箫,郁大姐夜唱闹五更)
一、忆吹箫的波澜
这一回的时间还是十一月二十六,孟玉楼生日的前一天。文本的开头,薛姑子趁着祝寿之机为潘金莲带来生子符药,顺便看看历书,壬子日就在三天之后的二十九日。时间不长,但因为西门庆很快就要死了,所以接下来的几回几乎是一分一秒掐着过日子,本回即重点描述二十六日一晚给孟玉楼贺寿时的事。
贺寿的主题自然是酒宴,孟玉楼是打扮得“粉妆玉琢”,其他该来的也都来了,然而西门庆却忽然:
“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泪。”
去年孟玉楼生日大概是在三十多四十回西门庆勾搭上王六儿的前后,事实上那个冬天在文本里过得很快,十一、十二月几乎是一笔带过的,并没有提及给孟玉楼上寿;而二十一回“吴月娘扫雪烹茶”时孟玉楼上寿已经是前年的事了。所以,这里的“去年”并非确指,不过无论如何,毕竟“遍插茱萸少一人”,又焉能不“每逢佳节倍思亲”呢?回看上一回,当西门庆东京归来,众妻妾前来拜见,西门庆就:
“想起前番往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一面走到他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
显然,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思念是从未断绝的,只是,李瓶儿已经死了两个多月了,西门庆为何还如此动容,还会在人前落泪呢?
我想关键就在于之前的“李瓶儿东京托梦”。虽然身在东京的西门庆因为升职而满心欢喜,然而李瓶儿的托梦让他发生了梦遗,让他重新找回了悲伤。相比于在清河县办的诸多法事,李瓶儿虽然死了却似乎还在身边,李瓶儿在东京的托梦就有了不寻常的意义:她仿佛是在对西门庆作彻底的“永别”——投胎转生去了——留给世界的只剩下房里的灵位和那张全身遗像。
所以,从作者创作的角度,西门庆上东京之前,思念李瓶儿那是因为他的深情;东京归来仍然落泪,则就是为了新的主题,引出最后的争宠战争。
因为是孟玉楼的生日,所以吴月娘因时制宜地点了一曲“比翼成连理”,从标题可以断定这是一个喜乐祥和的曲子。然而,“忙于”思念的西门庆根本没理会他人意愿,直接吩咐戏子们唱《集贤宾》“忆吹箫,玉人何处也。”这首曲子可以在词话本中找到全文,作品化用杜牧“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之意,抒发男女相恋相思之情。因为古人没有录音机,再有钱也只能把握有限的酒宴机会观看“现场直播”,所以西门庆不顾生日宴上的主角——打扮得“粉妆玉琢”的“玉人”孟玉楼,“只顾低着头,留心细听”(此句词话本无)。如此“自私”的举动,自然让妻妾们炸开了锅。
当曲子唱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潘金莲就听明白了西门庆的心思;当曲子唱到“一个是相府内怀春女……忽刺八抛去也。我怎肯恁随邪,又去把墙花乱折?”潘金莲干脆跟西门庆“拌嘴起来”。虽然一时被吴月娘劝开,接着不久又当面嘲讽起来。
潘金莲到底在气什么呢?一长串连珠炮般的挤兑包含了以下几层意思:
一、“湘裙杜鹃花上血”指的是处女红,“相府内怀春女”指的是贵族人家黄花闺女。虽然西门庆表面看起来并没有处女情结,但处女在他心中仍然象征着尊贵和宠爱。譬如吴月娘,纵然无甚优点,但毕竟是处女之身明媒正娶的;譬如春梅和李桂姐,无论对错,西门庆对她们总是一片糊里糊涂的宠爱和包容。从这个角度,尽管李瓶儿不是处女之身嫁入西门家,然而她在西门庆心中的地位已经随着宠爱和思念,上升到圣洁的地步。这就是潘金莲不愤的原因:你拿“相府内怀春女”和“杜鹃花上血”的“玉人”来比喻她,让我们百姓家女儿,同是“后婚老婆”的妾们情何以堪?
二、孟玉楼的生日,你怎么可以点离别之曲,心里想着另一个女人?李瓶儿又不是婆婆,纵然死了,戴几天孝就是了,哪有整天都给她戴孝的?李瓶儿虽然死了,“我们”都还在眼前,你也不看,连“大姐姐”也不看(特意“捆绑”上了吴月娘)?但凡有点什么就想起她,想起她就心疼,这都算了,凭什么连她房里的奶娘,你也觉得好?
潘金莲就这样用自己擅长的逻辑推理,活生生地将孟玉楼生日宴上的曲子成功牵到了如意儿身上,顺便还将了吴月娘一“军”。
对于吴月娘来说,这本是喜上加喜的好日子。西门庆平安升官归来,又准备做东宴请蔡九公子,又为孟玉楼过生日,所以她点的“比翼成连理”大概有“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思。然而不幸的是,西门庆偏偏要点“忆吹箫”,而潘金莲偏偏又“扯”上她,可以说此时此刻吴月娘心中必然是五味杂陈,既羡又妒,既乐又恨。
一、对于李瓶儿,吴月娘虽然和潘金莲的“理解”不同,立场有异,但方向还是一致的,所以吴月娘非常乐意见到潘金莲就“忆吹箫”对西门庆撒泼;所以当大妗子和杨姑娘提及李瓶儿快到百日时,她说“腊月二十六日……挨年进节,念什么经?他爹只好过年念罢了”,显然,一个小妾的百日祭远不如新年来得重要。
二、对于潘金莲的冰雪聪明——她不但听懂西门庆点的曲子,还听懂西门庆点曲的全部内涵,吴月娘是深深嫉恨。当潘金莲一串妙语解释西门庆的点曲,博得杨姑娘“这等聪明”的赞语时,她说“他什么曲儿不知道?”这句话后面的深意大抵是——你出身王招宣府,你出身使女,你当然曲儿都知道。显然她还深深记着两年前的“南石榴花••佳期重会”吧!
潘金莲和吴月娘,两人是各有各的骄傲,各有各的不愤,然而别忘了,还有一个重要的冷眼旁观者——孟玉楼。西门庆在她的生日宴上思念另一个女人,而眼前还有两个女人在肆意地发泄情绪,那她呢,她不是生日宴的主角吗?
“好奶奶,若是我每,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见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不如他,又怎的两个相交情厚,又怎么山盟海誓,你为我,我为你。这个牢成的又不服气,只顾拿言语抢白他,整厮乱了这半日。”
这是孟玉楼唯一说的一句有价值的话,从这句话里我们也能看出她暗含的一点点心思:她对西门庆宠爱、思念李瓶儿显然也是不满的,她对潘金莲的才华和聪明也是妒忌的,然而在强势的吴月娘面前,她只能摆出一副好姿态——“若是我每,谁嗔他唱”,仿佛她永远都无欲无求,永远不屑与她们争宠。然而事实上,过不了两回,她就因为生日宴以来的隐忍,因为嫁入西门家以来多年的隐忍,“因抱恙玉姐含酸”了。
“忆吹箫”就这么告一段落。西门庆去到潘金莲房里,和春梅先睡下了,于是潘金莲又回到吴月娘房里,大家听听佛经故事,喝喝酒猜猜枚,女人们又一片和乐融融,仿佛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然而矛盾就这么一回回越积越多,直到最后爆炸喷发。
二、白绫带的奇谈
因为苦于银托子的不便,潘金莲提议制作一条新颖的白绫带,并且约定西门庆晚上“再战”,对于西门庆来说,追求新花样是性生活的永恒动力,于是没等酒宴结束就来到潘金莲的房里。有趣的是,作者并不着急让白绫带出场,反而先借春梅过渡一笔。
从孟玉楼生日宴上半酣半醉地回房的潘金莲,在门首敲门半日不应。秋菊是自己睡了一小觉,开门迟了;春梅是陪西门庆睡了一大觉,仍然未醒。显然,潘金莲是非常不爽的,然而西门庆还睡在床上,她也不好立刻发怒,并且现在的当务之急是让春梅腾出位置,让出陪她尝试白绫带的男人,那么应该怎么做呢?
潘金莲的做法是要茶吃。一直以来倒茶叠被这些轻活,是属于春梅干的,秋菊做的是打扫卫生之类的脏活累活。所以潘金莲的要茶吃等于告诉春梅——玩够了,现在主子吩咐来工作了。
被吵醒的春梅听说潘金莲要吃茶,知道茶不是问题,起床才是正事,然而毕竟是心高气傲,毕竟刚刚跟男主人如此欢愉了一回——
潘金莲:“你头上汗巾子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扯扯哩。”又问:“你耳朵上坠子怎的只戴着一只?”
春梅:“吃帐钩子抓下来了,才在踏板上拾起来。”
这一是说春梅发型乱了,二是说春梅耳环掉了一个。这两个细节证明了刚刚春梅和西门庆经历过怎样暴风骤雨的性爱过程,所以潘金莲这么直接地问起,春梅也尴尬了,急忙找了个令人捧腹的借口——耳环被床帐或蚊帐的钩子抓了下来。
面对这样的场景,潘金莲心中不免有点酸溜溜的,春梅心中大概也有点不好意思。显然,这是潘金莲阵营内部不可调和的矛盾,无论怎么一致对外,在这个地方毕竟都有点私心,于是,为了缓解气氛,两个人找到了一个明显、极好的、共同的台阶——秋菊。
潘金莲借着找玉箫送的水果蜜饯,发现少了一个,于是怀疑是秋菊,搜查秋菊的身上,竟然掉出了一些柑子皮,果然是秋菊偷吃了(秋菊命运的悲惨总是逃不开她自己的愚蠢与卑劣)。于是潘金莲——
“尽力脸上拧了两把,打了两下嘴巴”,骂秋菊道:“贼奴才,你诸般儿不会,象这说舌偷嘴吃偏会。真赃实犯拿住,你还赖那个?我如今茶前酒后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白醒,和你算帐。”
春梅:“娘到明日,休要与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剥了,叫个人把他实辣辣打与他几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惧怕些。甚么逗猴儿似汤那几棍儿,他才不放在心上!”
两个人都将情绪发泄在了秋菊的身上。这个细微的地方再次见到《金瓶梅》的作者是小说才能,他创造秋菊这个角色不仅仅是为了打骂为了讽刺,更可以成为潘金莲房里,夹在两个强势的主子与属下之间的润滑剂。因为她的存在,潘金莲和春梅之间固有的却不便阐明的矛盾被软化、隐藏或转移。这不仅仅扩大了小说的表现力,也更加符合生活的真实。
打骂完秋菊,春梅自己睡去了,潘金莲开始折腾睡熟的西门庆,准备尝试她的白绫带。新武器果然效果非常,两位床上老江湖可谓其乐无穷,一段标准的马赛克文字的结尾处来了一句调侃《赤壁赋》的神来之笔:“相与枕籍于床上,不知东方之既白”。可笑的是,吴月娘此前还美滋滋地听着五戒禅师戏红莲的故事,五戒的结果是投胎转世成了苏东坡。真不知大文豪泉下有知,当做何感想!
本回的最后,作者用了一句评诗收尾:“等闲试把银缸照,一对天生连理人”,大概这是小山词“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和乐天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的杂糅吧。尽管晏几道和唐玄宗都是历史上真实的生命,但其实我们说不清这些诗词故事里有多少性的成分,又有多少情的成分。
同样,我们也很难从西门庆和潘金莲身上分清有多少性多少情,不过我们大抵可以确信,他们二人现在所有的最后的默契,就只剩性方面的共同愉悦了。已经吃完过半胡僧药的西门庆,对性的渴求已如毒品一般;而经历了许多“坎坷”的潘金莲,更是将西门庆的性作为生活唯一的乐趣。
本回潘金莲曾回忆起西门庆宴请六黄太尉时的情形,用的是“黄内官”三字,按绣像本的眉批所言:“六黄太尉何等势焰?金莲‘黄内官’三字说得冰冷。可见真正情妇人、淫妇人胸中原无富贵。”
的确,潘金莲向来不在乎官有多大,家有多富,家族的富贵对于她不过幻象,她的眼里只有男人本身。即便淫荡,也淫荡得真实,这是一种有别于吴月娘、孟玉楼的,有似于林黛玉(在林黛玉的眼里,北静王这个“臭男人”的东西她是不屑的)的不戴面具、不带功利的真实。然而悲剧的是,即便是这种纯粹的本身、纯粹的真实,对她来说仍然过于奢侈,所以她依旧不顾一切地发起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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