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级论

陶扬鸿

今人以平等为贵，多非等级，以等级隔人情，抑人性，为社会不平之源，不知等级之义也。《中庸》曰：“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又曰：“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易传》曰：“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有位斯有等，有等斯有礼。位者，位置也，天地既开，而各定其位，星球有位，而运行有序；文明既创，而各设其位，人群有位，而生活有则。而物有万殊之不齐，上下尊卑贵贱之所分也。故九星绕日，日为之主也；三公奉君，君为之首也。浩瀚之宇宙且有等级，而况人群乎！有物则有位，有位则有等级，有等级则有秩序，慕平等者，迫于求一本而不知万殊，欲废除等级而同于一，则必乱秩序而为混乱矣，秩序既乱，而人不相安矣。

或曰：子言等级为天道，然则等级为确乎不可易，绝然而相隔乎？曰：此亦非等级之义也，天之高也，而浮起之云以接地；地之下也，而拔起之山以承天。天地相通，非相悬相隔也。月绕地球，行星绕日，而日之毁灭，则有较大之行星代日为星系中心。以此推之，君臣有分，而非相隔；位置有定，而非不易。君之尊也，而有师友之臣，不召之人，尊其亲，礼其贤；臣之卑也，而有匡君之任，谏诤之职，匡其失，谏其过。君者，群也，所以率群；臣者，弼也，所以辅君。君不能率群，则失所以为君；臣不能辅君，则失所以为臣。君率群以为人，臣服君以为民。为人道之进，则有禅有继，尧舜之授受，夏商之易代也；为生民之安，则有废有革，伊霍之废立，汤武之征诛也。孔子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岂相悬绝哉！孟子曰：“诛一夫纣，未闻弑君也。”荀子曰：“上下易位然后贞。”岂为不易哉！臣从君命，亦有责君之义，子从父命，亦有干父之蛊。从其命者，位之所分也，责干者，道之所止也，孔子曰：“以道事君，不可则止。”法家则曰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而已。但务尊君卑臣，而绝其相通之仁，维护君父，而不复辨可否之义，则虽暴若桀纣，犹谓汤武不当诛之，隔等级为不可通，绝等级为不可易，亦不知等级之义者也。

有等斯有礼，位有上下尊卑贵贱，所以相助，非以相凌也。而礼者，自卑而尊人，非尊己而卑人。自卑而尊人，虽负贩而有尊，而况富贵？尊己而卑人，大臣且斥若犬马，而况庶民！故非等级之隔人情，抑人性，所非之等级实非等级之义，盖等级源于天道，合乎自然，非为故意之安排；本于大公，行乎义理，非为私意之造作。为故意之安排，私意之造作，则必尊己而卑人，君权所以肆也；固位而世禄，私欲所以炽也。此所当非也，而固不可以此而非等级，废除等级，等级不合天理者，当辨之，合天理之等级，则不可非也。如不可以礼之有矫伪而非礼教，废除礼教，当辨礼之合乎天理人情，合乎天理人情则从之，不合乎天理人情则废之。今之学者，昌言平等，一概非斥等级，何其偏也！

等级不可相隔，君臣相隔则上下之情不通，而至相疑；非为不易，独夫不易则天下生民不安，而至相食。盖等级本于仁，严之过，则至于隔；行于义，无所分，则至于亵。圣人言均平，而不言平等，均平所以平人之情，而无怨；平等则乱人之序，而无伦矣。近世之昌言平等，而父子无尊卑，子可诟父；官民无上下，而民可斗官，三纲沦，五典斁，而天下坏乱极矣。则知等级不可废也，平等不可行也。王船山所谓以平等仁天下，亦以平等戕天下，迫求一本，而非一本；泯灭万殊，而亦泯灭一本矣，一本必至万殊，万殊源于一本也。物有大小灵蠢之不齐，人有智愚贤不肖之异，其可平而等之乎？而大损于小，灵害于蠢，智累于愚，贤污于不肖。若夫圣贤则不然，孟子曰：“中也养不中，才也养不贤。”以智导愚，以贤教不肖，富而济贫，贵而爱贱，不至悬绝而已。有其等，礼之分也；有其交，仁之通也。分而不相绝，礼本于仁也；通而不相等，仁行于礼也。等级固之则相隔，无之则相乱，非知道者，孰能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