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想到再见时已过了这许多年,你我容颜皆已改变。差点我认你不来,但你一声“九九”,便是我难以忘怀。
我叫刘苏――这名字是我爷爷给我起的。
说来,这是一个漫长的,又温暖又悲伤的故事。
爷爷年轻时曾客居临安数月,后来在回锦城的途中遭遇一场人祸,虽未受重伤,却失去了部分记忆。直到耳顺之年,仿佛有某种情愫在他心中慢慢苏醒,他记起一个人,却记不清她的模样,只依稀晓得她的姓氏。
那时我刚出生,又是孙辈里唯一的男儿。于是,爷爷给我取名单一个苏字,颇有以我之名冠你之姓的意味。似是要以这样的方式铭刻那若有似无的点滴。
自小我就爱听爷爷讲故事,他总是喃喃自语地回忆起一段只有他知道的陈年往事。念叨着要去找那么个连影子都模糊的人。
我行过冠礼之后,爷爷的身子更是大不如前,成天瘫在榻上。在我去探望他时,他常常捉着我的手,让我带他去临安。
我明白他时日无多,遂想帮他了却这桩心愿。
已是秋日,南方的天气爽朗,总是挂着一抹暖阳。
临安笼在一层浅黄的暮色里。我们在那样一个有些萧瑟的傍晚抵达了位于城中央的君再来客栈。将爷爷安顿好后,我打算先去打探打探,看是否有人记得当年旧事。
在热闹的街上溜达了一圈,我随意向街坊邻里询问哪里住着苏姓的老人。
不想那日正是重阳,四处可见人们将鲜红的茱萸插在发中,或制成囊佩挂在臂边。街边小贩纷纷摆出花糕兜售。满城皆是菊花酒的香气。
我想着给爷爷捎些重阳糕回去,便挑了一家卖相较好的商贩,一边选糕点一边和伙计攀谈起来。
他用油纸包了一大包给我,说是过节多送我几只去孝敬老人家。
我谢过他,顺道向他打听了一下。他指着不远处一幢小楼,“那是我们临安数一数二的酒馆,东家是一对异姓兄妹,已经七老八十了。听说妹妹年轻时曾是名噪一时的‘九姑娘’,当年城里不少男子都倾慕于她。但不知是什么缘由,她终生未嫁。她就姓苏,我听我奶奶说过她的事儿。叫什么来着,呃……啊!苏玖。她叫苏玖。”
我提着不断溢出香味的糕点慢慢踱到那个叫做“重九”的酒馆门口。与外边的喧闹完全相悖的是,酒馆里安静得像一幅画。
尽管大门敞开,但众人仿佛都很有默契似的不登门打扰。
大堂靠窗的东面坐着两位老人。老爷子正缓缓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食推到婆婆面前。筷子也一并为她放好,接着他说:“你最爱的鲈鱼鱼粉,你尝尝,还是不是那个味儿。”
婆婆动了动筷子,看得出,美人早已迟暮,她花了好长时间才夹起一块鱼肉,她的眼睛已失了光泽,眼神涣散。令我一阵心疼。
这时老爷子看到我,朝我喊话,中气十足声音浑厚,“小子,今儿的菊花酒卖完了,你过两日再来罢。”
筷子掉在地上脆脆地响,婆婆颤抖着手,眯着似要滴泪的眸子喃喃唤我:“长衾、长衾。”
刘长衾,是我爷爷的名字。
刹那电光石火,我没想到这般容易就寻到了她。我向那二人说明来意后,便匆匆往客栈赶,当时我的心情无比激动,心突突直跳,并预知自己即将见证一场世纪般的重逢。
爷爷那时已经变得十分瘦小和干瘪。我抱他上车椅子,推着他走过繁华的街道。
他的眼中晶莹闪烁,大概是,一切回忆都复苏了。
周围鲜活的画面一瞬间似都成了墨色,没了声影。
远远地我就看到婆婆站在酒馆门口,小半个时辰而已,她竟然换了新衣,还上了淡妆。待我们走近,爷爷不受控制地抖动起来,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音。我蹲下来拍着他单薄的背脊,正要安抚他的情绪,便听他沙哑地叫了一声:“九九”。
我顺势看向婆婆,霎时她泪流满面,好似等这一声呼唤已经等了很多很多年。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我明白此刻任何话语都是多余,便默默退到一旁去。
朱瑜朱老爷子拎着一壶酒在我身边坐下来,满上两杯,先一干而尽。然后,他开始娓娓道来关于他们三人的往事。
朱老爷子很多年前从荆湖南路来到临安城,开了一家鱼粉店。他没想到家乡普通的小吃在这座城池竟这般受宠,每日来他摊铺的人可谓络绎不绝。小店虽小,却越发兴旺红火。
人们食过辛辣酸爽的鱼粉,总要喝一碗沁甜生津的凉茶解辣。而苏玖便是在鱼粉店旁卖凉茶的姑娘,小名九九。她是东御街上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长相甜美可人,性子活泼直爽。
当年大家都打趣,说鱼粉凉茶这般相配,朱瑜苏玖那可不天生一对。
对于这个玩笑,朱瑜暗自欢喜,早在初遇的那一眼,他就动心了。可是他天生木讷老实,不会逗趣哄人,只晓得天天做鱼粉给苏玖吃。
苏玖从不客气,拿一杯凉茶换一碗鱼粉,总是乐此不疲。
爱慕苏玖的男子众多,却通通求之而不得。直到那个人出现,苏玖这娇嫩滴翠的骨朵才彻底绽放了。
他是锦官城的茶商,到江南来看看山水,品品名茶。
那日,他那么碰巧地路过苏玖的小摊,那么凑巧地要了一杯凉茶。因此,牵出一段纠葛一世的缘分。
人啊,一旦对上了眼,就只羡鸳鸯不羡仙了。
如果没有如果,那确实不失为一段佳话。
把朱瑜当哥哥的苏玖,什么心事都跟他倾吐。在她遇见那人的岁月里,朱瑜才知道原来一个女子有了心上人竟是梦里都能笑出声来。
他羡慕,也嫉妒。明明他同苏玖相识更早,明明他们无话不说。可是钟情倾心这种事哪分什么先来后到,不过是冥冥中早就注定好的罢了。
朱瑜只静静听苏玖讲她的喜怒哀乐,依旧每日给她做一碗她最爱的鱼粉。
苏玖爱吃鱼,朱瑜便时常一个人坐在桥头,默然垂钓。一年四季,风雨无阻。
后来,茶商准备回锦官城向父母禀明后再过来提亲。一切似乎都很完美,单单只欠了一道东风。苏玖开心地等她心爱之人踏着七彩祥云来娶她。却没想到,这一等,就等了六十年。
最初,她担心他是否出了什么意外。之后的杳无音信,旁人的闲言碎语,曾令她一度绝望。她不信他是薄情之人,却又不得不接受他可能再不会出现的事实。
她想去找他,翻越千山万水。可是又偏偏迈不去那一步:她怕。怕见到他,这个梦兴许就碎了。
再后来的许多年,朱瑜的鱼粉生意越做越大,苏玖也学会了以花酿酒。他们干脆合开了一个酒馆。朱瑜烧些小菜,苏玖造些美酒。他们亲如家人,始终以兄妹相称。
苏玖等了那个人多少年,朱瑜就在她身旁陪伴了多少年。
而那个许下诺言却一别数十载的人,就是我的爷爷。
所有人都知道九九在等一个人,等到花白了头。等待那么长久,为一句没有兑现的承诺,竟用了一辈子的时间。
我听完这段曲折又扼腕的故事,感到最让人唏嘘的非朱老爷子莫属。他连承诺都没有得到,却也付诸了一辈子这么长的守候。我自问是做不到的。
你未嫁,我未娶,却始终没能在一起。还有什么比这更锥心更伤怀的呢?
那做了几十年的鱼粉,饱含的是怎样欲言又止的情怀?
我望着朱老,敬佩丛生。
爷爷在生命的最后,见到了最初所爱,他这一生也算是有了完满的结局。我将他的骨灰留在了临安,留在用一生等待他的人身边。
走的时候,我带了一坛九姑娘亲手酿造的菊花酒,那酒入口苦涩,后劲甘甜,怕是用尽了她生命里所有的悲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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