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我记事儿开始,王大秀就是一个疯子。
五十多岁的年龄,满头白发,目光呆滞,喜欢自言自语,时不时望着天空傻笑。
我和小伙伴们都挺怕她的,一是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装扮,二是她有时候看谁不顺眼会拿着一个大砖块,撵上一阵子。
凡是招惹过她的人 她都认得,见了你眼睛会死死盯着你,那眼神让人毛骨悚然。
但是,精神不正常并不影响她做家务,干农活,比如做饭、洗衣、哄孙子,样样都少不了,甚至到地里割麦子、种秋粮还能看见她的身影。
我们村居于岗岭地带,条件有限,没有深水井,村东头仅有的一口水井,经常干涸,所以常年缺水是正常现象。
临近麦忙时节,火辣辣的大太阳炙烤大地,井里水又干了,父亲要大清早走十几里到外村的水井挑水,每次挑水回来都大汗淋漓。所以母亲告诉我要节约用水,而且这水只能做饭用,比如我和小伙伴是断然不能用瓢舀着喝的。
王大秀家在学校附近,我们这些猴娃子,下课在校园疯跑,满头大汗后,口渴难耐,就偷偷跑进附近住户,掀开水缸,舀瓢水一阵牛饮。
这一天,一连跑了几家,水缸里都空空如也,无奈,喉咙里冒火,壮着胆子到了王大秀家,趁她不在家,掀开缸盖儿,惊喜不已,满满的,舀上一瓢,“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下去。美美地抿了抿了嘴,还打了个响嗝儿。
“这怎么有怪味儿,还有小水虫儿?”同去的刘二壮突然大叫。
大家凑过来一看,傻眼了,只见水瓢底部涌动着密密麻麻的红色的小水虫。
“这是前面水坑里的水……”二壮又接着分析。
顿时一群人伸长脖子,“嗷嗷”呕吐,几乎胆汁也要吐出来了。
要知道,那水坑里经常有大人们去洗衣服,刷尿桶,还有婆姨们给孩子洗尿布……不能想,越想越恶心。
吐吧!吐啊!赶紧吐出来就没事了。
“你们这群熊孩子,到俺家来干啥?看我不拿刀一个个砍死!”王大秀不知啥时候凶神恶煞般地站在眼前,随手操起菜刀就砍,幸亏我们跑得一溜风,要不然小命儿都没了。
放学回家,途径王大秀家门口,正要一口气冲过去,却听见王大秀的号啕大哭声,中间还夹杂着她丈夫和儿子的斥责声“你怎么往水缸里倒坑水呢?你不知道挑两桶井水多难吗?”
我偷偷趴在门缝往里看,只见王大秀坐在地上,头发凌乱,长大嘴巴大哭着,她的丈夫拿根长木棍,高高抡起来,又重重落在她瘦弱的背上,嘴里还骂骂咧咧的,王大秀嚎啕着,哭声凄厉,我吓得连忙跑回了家,坐在小凳子上脸色蜡白。
妈妈见我吓成这样,忙问啥原因,我战战兢兢地把事情经过讲述一遍。
“真可怜,这老太太,年轻时也是貌美如花,勤劳能干,可自从生个女儿发高烧死了,就一下子疯了。一直疯疯癫癫了三十几年,她老头子脾气暴躁,时不时家暴,儿子也不孝顺。”妈妈说着,说着,眼里就泪花闪闪。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参与过同伴们精心策划的,招惹王大秀的恶作剧,反而见到她心生几分亲切和怜悯。
后来,王大秀没能寿终正寝,在门前大路上哄孙子时,被大卡车撞死了,是在一把推开痴迷玩泥巴的孙子后,被卷入车轮下的。
听说,大卡车司机赔付了不少钱,王大秀的儿子把几十年的老房子拆了,用这笔钱盖了一栋新房。
于是,常听人说“王大秀没白死,用老命给儿子换来一栋小洋楼……”
二
“王香菊死了。”这个消息是春节回家,母亲告诉我的。
王香菊是我们村的另一位疯女人,一辈子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叫三贵。
我和三贵都在村里的小学上学,而且同在一个班。
每天下午放学,王香菊总在校门口等儿子,看见儿子就傻笑,还忙着替儿子拿书包。
她蓬乱的头发,不知道有多久没梳理过了,油腻腻的,沾了不少喂牲口的干草,衣服破破烂烂,还都是别人接济的,由于长时间不洗,肮脏难闻得令人作呕。
三贵倒是不嫌弃母亲,乖乖地把书包递给母亲,然后娘俩一前一后在我们的围观吆喝中回了家。
“王香菊,大疯子,生个儿子叫三贵,李三贵小绵羊,娶了媳妇忘了娘。”我们的吆喝声伴随了三年的小学生活。
转眼到了四年级,开学第一天,王香菊照例来学校门口接儿子放学,我们这群调皮鬼儿,依然故技重演,簇拥着这对母子,吆喝声齐声响起。
“别喊了,谁再喊,我和他拼命。”,突然三贵的怒斥声压住了所有人的吆喝声,见三贵满脸通红,脖子里青筋暴起,两个小拳头握得紧紧的。
大家面面相觑,叫喊声突然停了下来。
“今天三贵是咋了?不就喊喊你妈的名字吗?你妈不就是疯子吗?”二壮嬉皮笑脸地瞅着三贵说。
“你妈才是疯子,我和你拼了。”,三贵像离弦的箭冲向二壮,一下子把二壮撞倒了,两人厮打在一起,一个拽头发,一个拧耳朵,二壮身强力壮,从体力上明显占优势,三贵虽然瘦小,倒也灵活,一直不服输。
两个人打得不可开交,一群人都看傻了,我突然反应过来,赶紧跑学校叫老师。
当老师把两人拉开时,三贵鼻子流血了,揉的满脸都是,样子挺吓人的,二壮脸也挂彩了,好多指甲印,还在渗着血。
虽然两人打架没分出个胜负,但是从此以后,没有人敢和三贵开玩笑了,也没有人敢叫王香菊“大疯子”。
听母亲讲,后来,三贵长大成人,到了找对象的年龄,三贵的父亲把王香菊锁在了村委旁边一间废旧的房子里,听说因为王香菊是疯子,没人给三贵介绍对象。
再后来,三贵结婚了,找了个漂亮的媳妇,还生了个胖儿子。而王香菊再没有走出那间房子,吃喝拉撒睡都在里面。
丈夫把饭菜送到门口,只是象征地说声“吃吧,吃饱了就不饿了。”冷漠如同路人,几十年的夫妻情分早已消失殆尽。而王香菊却大声哭喊着“三贵儿,我的贵儿呢?我想三贵儿……”,没人理她。
刚开始,三贵经常偷偷地去看母亲,买些好吃的放在门口,他曾想把母亲接回家,可是,刚把门打开,王香菊就一路狂奔回了家,见谁都打,见谁都骂,眼睛都红了。特别是见了三贵媳妇正坐在三贵儿屋里,一下子卡住脖子,差点儿掐死,嘴里喊着“还我儿子,还我儿子。”
母亲疯得更厉害了,三贵不得不接受现实,狠狠心又把她锁进了那间屋子。
转眼到了冬天,寒风刺骨,大雪纷飞,王香菊终于在家人的遗忘中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王香菊怎么疯的呢?”我问母亲,“听说因为日子穷苦,孩子吃不饱,她到生产队偷了一篮子油菜,被打得昏死过去,醒来的时候就疯疯癫癫,不认识家人了。”
“现在医疗条件好了,三贵怎么不去给妈看看病呢?”我急切地问道。
“他媳妇厉害得很,不让去”母亲缓缓地说。
我不禁想起了小时候在学校门口,围着三贵母子俩喊的那句话“王香菊,大疯子,生个儿子叫三贵,李三贵小绵羊,娶了媳妇忘了娘。”
可怜的女人,三贵的亲生母亲,为人妻,为人母,最终没能享受人间温暖,凄苦孤独地离开了人间。
我常常想:“三贵还能记起多年前,与二壮拼命打架的事情吗?”
三
“刘秀娥找到了。”,腊月二十三那天,阴云密布,狂风肆虐,天气奇冷,在村东头的大深坑旁边围满了人,失踪了五天的疯子刘秀娥溺水身亡,是早起干活的李大爷发现的。
刘秀娥直挺挺躺在地上,面部青紫,双眼紧闭,湿漉漉的衣服结了薄薄的一层冰。
“可惜了,这么好的媳妇。”不知谁说了一句。
“是啊是啊,可惜了……”,周围的人们都在说。
刘秀娥年轻时剪裁烹饪样样拿手,田里干活也是好把式 ,因为性格要强又贤淑能干,所以认识她的人都印象深刻。
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时,刘秀娥的丈夫李大奎成为发家致富的第一批带头人,开了个小型砖厂,利用我们村优越的岗岭地势,生产红砖,由于土质上乘,烧出的砖块也就坚固耐用。不到一年,就打开了市场,生意火爆,红砖供不应求。
他们夫妻二人齐心协力管理砖厂,男的管理生产,女的管理销售,夫唱妇随,忙碌而幸福。
经过几年的艰苦奋斗,赚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成了远近闻名的暴发户,家里盖了楼房,买了豪车,县城,省会都买有房子,在海南还买了观景房。
平静幸福的日子并不长久,一场婚姻的变故,彻底改变了刘秀娥的人生。
钱多了,人心也会变,凡是开窑厂的窑头找小三仿佛成了时尚。
“秀娥,咱们离婚吧”李大奎的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刘秀娥顿时懵了。
丈夫的婚内出轨,她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好强能干的她,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一气之下就疯了,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喜欢坐在村东的大深坑边发呆,还自言自语与水中的小鱼儿说话。
李大奎望着精神失常的妻子,愧疚自责不已,但是世界上没有买后悔药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为秀娥积极治病,让她能正常生活,毕竟她是一双儿女的母亲。
但是,省内的各大精神病院都去过了,还去北京住院治疗过,最终还是没治好。
家里的儿女一天天长大,到外地上大学了,李大奎在外面经营的小家也有了子女,回来的越来越少了,砖厂因为没人管理,也转手给了别人。
刘秀娥因为生活不能自理,暂时有婆婆照顾,她生病前是出了名的孝顺媳妇,对待公婆像自己的父母一样,所以现在生病了,婆婆也对他关怀备至,每天做好饭给刘秀娥端到跟前,嘘寒问暖,衣服也洗得干干净净。
“娥,啥事儿咱都想开一点儿,我那混账儿子不争气,可是还有儿子闺女呢?”
老两口还经常拉着她的手唠家常,说一些宽慰的话,把这个优秀的儿媳妇当成了亲闺女对待,按时让她吃药,期盼病情早日好转,也经常骂儿子不是不重情义,不知好歹。
无论公公婆婆怎样劝,刘秀娥总是无法释怀,唯一的表情就是目光呆滞,望着天空傻笑,嘴里念叨着一句话“李大奎是谁?我怎么不认识……”
“这都是罪啊!”两位老人看着疯疯傻傻的儿媳妇,暗自垂泪,无奈又管不了混账儿子,只有悉心关怀照料儿媳妇。
但是公婆所做的一切,并没有感化刘秀娥,最终她还是没能迈过内心的那道坎儿。
春节近了,人们忙忙碌碌准备年货,到处洋溢着过节的喜庆与欢乐,刘秀娥却跳进了那个废弃窑厂形成的大深坑,结束了自己四十二岁的短暂生命。
丈夫、儿女当天就回到家中,李大奎的泣不成声,捶胸顿足,愧疚自责之情也许不能当真,但是一双儿女扑到妈妈身边,哭得死去活来的情景,却让在场的人们泪水涟涟。
“唉!都是钱造的孽啊!”邻居李大爷抹把眼泪,一声长叹。
幸福曾经因为一念之差就会变成不幸。
假如刘秀娥不那么传统痴情,也许凭着自己的聪慧和勤劳,能开启另外一份幸福的生活。
但是,她失去了重新追求幸福生活的信心,用别人的错误重重地惩罚了自己,而且以生命为代价。
李大奎专门请了殡葬司仪,两班架子鼓,两班唢呐,他想让妻子风风光光地走 。
那天,狂风呼啸,大雪纷飞,刘秀娥葬礼的隆重热闹超过了婚礼的几倍,十里八乡人们都来观看,人数超过了三月唱大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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