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

你的脾气向来不好。

年轻的时候在部队里，你养成了早起早睡、准点吃饭的习惯。每天五点起床、八点睡觉，十二点早饭、十七点午饭。那时候奶奶已经去世了，爸爸还没结婚，你跟着大伯吃饭。每次饭点一到，还没动静，你就火冒三丈。等饭一上桌，你二话不说就把桌子掀了。伯母是个老实人，看到这样也只能默默的收拾起残碗碎盘，以及滚了一地泣不成声的馒头和撒了一地低声呜咽的菜。

爸爸妈妈刚结婚的时候，你经常在寒冷的冬天站在窗户外面喊爸爸起床。那时候是要起床干活的。爸爸贪睡不起，你能扛着扫帚追他到村子后面的大街上。

你的“光荣事迹”，我听到的自然不只是这一星半点儿。然而除了这从妈妈、奶奶、姑姑那里听来的，我自己也有幸见过。并且一见就是十四年。

我幼年未曾在家，七岁回家。在七岁之前我并不了解你。但听说，我的名字是你起的，究其原因，究其出处，你从来就没有跟我说清楚。而今，也无从解答了。

那时候我不爱回家，总是喜欢赖在你那里，跟着你跑前跑后。夏天的时候跟着你去地里除草摘豆，给你中的草莓浇水，傍晚在奶奶打牌未归家的时候和你支个小桌子在外面，吃你领了工资后“奢侈”买回来的驴肉，喝你递过来的一口白酒；在冬天给你中的萝卜挖一个深坑，在你烧完炕的余灰中扔进一块红薯，不多时就香气四溢……睡在你烧热的炕上，抢你手中的遥控器看我爱看的节目……

当然，我也见过你和奶奶吵架。

俩七十多岁的老头儿老太太，吵起架来一个比一个嗓门大。什么难听的话都能骂出来，奶奶那么胖的身体，被你一推就是一个坐墩……你掀过奶奶的牌桌，砸过迟到的饭碗，绝过奶奶做的饭，甚至还把奶奶赶回过老家……

可即使这样，你们依然未散。

你每个月领的退休金，从1000多到渐渐涨到2000多，每次都是分奶奶一半。你的那一半留起来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奶奶的那一半则用来买菜做饭顺便买你喜欢吃的东西。每次有人结婚要上礼的时候，你哪个曾孙女曾外孙出世的时候，我要去上大学的时候奶奶给我钱，都是先跟你借……记得那时候每次要去跟你辞行，你拿出500块钱给我，奶奶得跟你“借”三百然后再拿出500块钱……

你那么有钱，可你还是有很多不是想要就能得到的东西。

比如过年的时候你想要一张毛主席画像——每年你都要买一张的。偏偏那一年你买的晚，集市上早就卖完了。你在家里进进出出闷闷不乐，爸爸知道了，打电话给姐姐下命令，“一定要买张毛主席画像回来！”

那天姐姐和姐夫开着车满县城的绕圈，最后终于是买回来了。贴上，你注视着那张画像，瞻仰了好久。

人人都有信仰。有人信神，有人信佛，有人信耶稣，有人信真心真情真理……这张画像上火红太阳中间的毛泽东，就是你的信仰。记得弟弟曾说，毛主席下巴上有颗痣，你也有颗痣，你好像毛主席呢！你高兴坏了。

那时候冬天很冷，雪很多，你起床起的很早。每个下雪的夜里，早上醒来出门上学，我被雪光刺亮了眼，面前是你已经拿扫帚扫出的一条平坦的未来。

那个冬天的早晨天也很冷。妈妈不在家，外面飘着雪丝，爸爸在煮方便面。我最讨厌方便面，就跟爸爸说上学快迟到了。爸爸想了想也是，就给我和弟弟一人一块钱去买包子当早餐，并嘱咐我们一定要吃了包子再去上学。包子铺和学校是相反的方向。因为怕上学迟到，我和弟弟没有绕路去买包子，而是在去学校路上的一家小卖铺买了饼干。

边往学校走边吃。结果正吃的津津有味呢，爸爸骑着个自行车就从后面冲上来了，二话不说就给我一耳光，然后就把我们拎到了包子铺。

不用想也知道怎么回事儿。我们出门的时候你正在扫雪。

那天爸爸恶狠狠的说，“以后再敢说瞎话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

嗯，他原话真的是这样说的。你的儿子，脾气像你。看你把我害的！那时候我三年级，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跟爸爸说过一句假话。

那时候夏天很热。你总是骑着自行车去县城领工资。然后顺便给自己买回一块儿驴肉、一袋麻花、一盒点心，一箱冰棍儿…… 你买驴肉是为了就酒。很奇怪你顿顿喝酒，可身体还是那么好。也许是因为你懂得节制，每次只喝一小杯。你买的麻花、点心和冰棍儿几乎都贡献给了我们。那时候你的老房子墙不高，大概也就不到2米的样子，我常常趁你下午和朋友出去玩儿的时候翻过墙头，潜入屋里看电视，顺便吃你的麻花点心和冰棍。因为在家里抢遥控器我总是抢不过姐姐。

可是我能抢得过你。

还记得我抱着奶奶养的大白猫跟你要遥控器，你不给，还说我。我哇哇大哭，于是威逼成功。奶奶把你臭骂一顿，然后跟你要过遥控器，找出我爱看的节目。还记得那时每到过年，爸爸都会从北京买回好多年货。菜什么的记不清了，就记得其中有好多糖果，好多巧克力，还有好多果冻。于是我开始拿着果冻利诱你。给你一个大果冻，换过你的遥控器，次次成功。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你是因为平时吃不到果冻才会谦让我，还是你早就看穿了我的小把戏？

你的生日在正月十六。

每年，姑姑们都会来给你过生日。有蛋糕有礼物有长寿面，但似乎每次你都不是很开心。你到底想要什么呢？我从来都不知道。你一直就是个硬邦邦的老头儿，好像并不稀罕谁陪着你。

我唯一送过你的礼物，就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拿着新年的压岁钱给你买了一盒现在看来不能再次的烟，以及一个打火机。

好像当时买这些一共花了也没几块钱吧。但我分明看到你眯着眼睛笑眯眯的样子。你过了这么多年生日，一直到你糊糊涂涂的时候，大家还在给你过生日呢。

在这么多年里，我从很小很小，到慢慢成长，到真的长大，独立生活和工作。你的愿望从来都很小，我终于有能力实现了。

我要去南昌上大学的前几天，去看你。你问，南昌到河北多少公里？火车要坐多少个小时？什么时候才能回来？说着说着，我竟看到你嘴一撇，语气里带了哭腔！

这是第二次我看到你哭。

第一次，是在大伯的葬礼上。你的亲生儿子，英年早逝。

奶奶说，你上这四年大学，我们不知道还能不能撑过这四年啦！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七十九岁。你八十一。

第一个寒假，我回家。妈妈去车站接我，说你从一大早就坐在家门口的柳轴上等我了。

车在通往家门口的那条路上开，一路平坦是你刚刚扫过的雪。你的身影也越来越近。

那时候北方的霾已经很重，那天的天气特别冷，零下十几度。你就那样一动不动坐在寒风中的柳轴上——那是在我很小的时候起你就用来乘凉的柳轴——目光由远及近。

车停，我下车，叫你。

你站起来，步履蹒跚。

你好像越来越容易伤感。没说几句话就带了哭腔。奶奶还笑话你。

大学的寒假暑假，你常常让我去给你中的萝卜拔苗儿，有时候我不愿意去。你还常常从兜里掏出一踏钱，问我还有没有钱，问要不要给我钱，很多时候我都不想要。

没错，我长大了，不想再要你的钱了。

我长大了，你更老了。

你已经不能自己骑着自行车去县城领工资。慢慢的开始是哥哥开车带你去。你也买不了你一直喜欢的驴肉和点心了。

后来你又老了些。

甚至自己已经去不了了。只好把工资卡交给妈妈，由她代领。她也不是次次都领，但依然保持每个月给你2000块钱。

再后来，你没有工资了。

因为你走了，政府就不再给你发工资了。

你走在两年前的这么个时候。

那时候，你就已经蹒跚到站不稳，经常跌倒，摔得青一块紫一块的。但即使是那时候，你还在某一次心情不好的时候把奶奶推了个跤呢，你真是“战斗”了一辈子啊！

我只知道你比以前更老了，似乎也瘦了些。可我没想到来的这么快。

那个夏天，爸爸妈妈哥哥姐姐姐夫，天天带你坐车去兜风。谁要出去办事你都跟着，没人出去办事的时候妈妈就带你去周边、去白洋淀……那时候我正在考驾照，很严，我考了三年才考下来。等我驾照下来的时候，你已经不能坐车了。

后来你就坐不了车了，甚至都坐不了了。进了一次医院后，你开始躺在床上，吃流食。

十月一我回去看你，你已经瘦的不像样子，人也有些糊涂了。但你还能认出我来。我跟你说话，你摆手叫我过去，用你的手握住我的。你的手热乎乎的，劲儿也还很大。

那是大学四年我唯一一次不在寒暑假回家。

然而那次回到学校后，我夜夜做梦，都是关于你的。有时候是小时候的事，有时候是一些未曾发生的事，最多的时候是你的噩耗。那时候给家里打电话的频率非常高，却最怕接到来自家里的电话。

那年寒假，我尽量的订最早的票回家。回去看你，你更瘦了，瘦的只剩皮包骨。你胖胖的眯着眼睛笑的样子再也回不来了。

腊月二十二，扫房。

妈妈和嫂子在外面收拾，我要揭去里屋衣柜上不知道哪年立春时贴的葫芦。你躺在床上冲我摆摆手，意思是，不要揭。

我解释，过年了，揭了贴新的。

你向来爱这些红红火火。你的毛笔字不错，小时候每逢过年你都会写很多对联和“福”字。后来你不写了，只是买来看我们贴，每次都指挥我们，这贴一张那贴一张……

所以我就没揭。

腊月二十四，夜晚，奶奶说，你的抬头纹开了。

二十五，凌晨，我从梦中惊醒，看了一眼手机，三点十一分。

手机还没来得及放下，外面电话铃响。爸爸接起来，只说了两个字。喂，嗯。

然后我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

我想，是你走了吧。

凌晨梦中惊醒，是你在跟我告别吗？

我没能陪在你身边，这并没有造成我太多的遗憾。因为我要照顾奶奶。

可是让我不得不相信灵魂存在的，是一年后的同一天同一时刻，我一个人在离家两千里的上海，竟然梦到了一年前我未曾见过的情景，你向大家告别的情景。

如果一个已经走了的人化作一个灵魂，此时你是否正在我的周围呢？

你已经离开了两个夏天。这两个夏天已经没有人再种萝卜和香菜，也没有人喊我去给它们除草拔苗儿了。

你已经离开了两个冬天。这两个冬天已经没有人再五点半起床扫出一条耀眼的铺着雪丝的路。

而我现在身在南方，无论怎么望，都望不到已经荒废的小园和家乡的雪地。

我上了四年大学。这四年里，两个姐姐结婚了，弟弟当兵了，你走了。

如今我毕业了。现在姐姐过的都好，弟弟也退伍了，你却回不来了。

可这还不是我最遗憾的。

有一件我最后悔的事，我从来没有对谁说过。

那次大学放暑假，我去看你，你很高兴。聊着聊着，指着桌子上一把已经黑的彻底的香蕉让我吃。我知道你素来节俭，东西坏了也舍不得扔。那次也是如此，我担心那把香蕉已经坏透了，不敢吃。

你看出了我的想法，自己拿起一个，边拨边说，“里面是好的。”

等你拨完，果然。外面已经黑的不像样子的香蕉，里面的肉居然完好诱人。但当时，为了表示自己“不是因为它的外表才歧视它”，我还是没吃。

那时候你已经不能自己骑自行车去领工资了。当然你也买不回点心和麻花。

那把香蕉，应该是当时你能想到的、可以给我的最好的东西吧，那一定是你留了很久都没舍得吃的东西吧？

我真后悔当时没有吃。

现在想来，依然后悔。

也许会后悔一辈子吧。

这样也好，可以一辈子记住你。

记住你的生日，也记住你离开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