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时的天空似乎更蓝一些，是淡淡的湖水蓝，尤其是新雨过后，会显得格外清澈。
为什么感觉不一样了呢？
陆时细细搅拌着咖啡，握在杯沿的手还能隐隐感受到由内向外冒出的热气。终于，她收回窗外的视线，和对面的人两两相顾。
“真没想到会在这遇见你。”陆时越来越佩服自己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状态，然而她的镇定自若仅仅维持了几秒钟，就公然败给了对方微微扬起的嘴角。均匀搅拌的动作突然停滞，紧接着是瓷器与瓷器间的碰撞声，陆时托起下巴，换了说法，略有不善，“你怎么在这？”
唐年呵了口气，似笑非笑，片刻，嘴里蹦出两个字，“相亲。”
陆时心口压着一块石头，听他说完又沉了沉。
的确，是她明知故问，不用细想也能猜到肯定是何小刀搞的鬼。
空气又陷入一阵静默。
陆时茫然地将咖啡一饮而尽，喝得有点急，她闷咳了一声，这回她确定她听见了笑声。
“服务员，续杯！”她越发窘迫，只能对无关紧要的人表现出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
“你的脾气还是老样子。”明明是众所周知的坏脾气，奇怪的是，陆时却从他语气中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柔。
很久以前，唐年说过，他向往南方的暖阳，钟意柔情似水的女子。可惜温柔这个词，是她的遥不可及，她依然喜欢北方的凛冽，刻骨而难忘。
“最近还好吗？”兜兜转转，最想问的不过是一句心意。
唐年眉头微蹙，可眼神依旧没有波澜，让人看不出情绪。“挺好的，你呢？”
“我？”陆时指了指自己，随即笑到眼角酸涩。她耸耸肩，漫不经心道：“我就没有不好的时候，这不刚回国就顺应民心忙碌着自己的人生大事。”
“这倒是，从不委屈自己，只会让别人过得不好。”唐年意有所指。
陆时避开对方探究的目光，面对唐年，她还是一点长进都没有，总是那么想要靠近他。
“怎么，你也会害怕吗？”唐年顿了顿，语气不自觉加重了，“胆大妄为才是你的标签，你不是一直如此吗？！”
陆时嘴角一抽，像是被戳中了痛处，她自嘲一笑，唐年说的没错，她以前是胆大妄为，可不欢而散更像是他们两个的标签。
“你又有什么资格说我呢？当初的确是我追你，可最后退缩的不是只有我。”陆时拿起包，推开门向外走去。
“等一下！”唐年快步走到她面前，一双眼睛深邃得像是千年不化的墨，却在看着她的时候，泛起涟漪，“这个给你。”
“这是什么？”陆时看着精心包装过的盒子，满心疑问，无论如何她宁愿相信今天这出是何小刀自导自演的闹剧，也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是唐年有心安排。
“你一直想要的东西。”
她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看似熟悉的城市，她只是其中一个小小的过客。她把盒子丢进包里，告诉自己不要去猜不要去想，就当它是个谜。
空中微微飘起小雨，好好的天气说翻脸就翻脸。口袋陆续有铃音传来，看了看屏幕，陆时飞快接通电话。“何小刀！”
“诶，你声音轻点，我还不聋呢！怎么样，我给你安排的相亲对象满意吗？”
“为什么这么做？是你说的强扭的瓜不甜，我们如果能在一起，三年前就在一起了。”陆时闭起眼睛，可是唐年的模样就是那么清晰地出现在黑暗中。
“三年前你们可不就在一起了。”
陆时忍住不摔电话的冲动，“如果你指的是没有交流没有接触没有见面，仅仅为期一礼拜的在一起，那还是不提为妙。”
“小时，有很多事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其实——”
陆时干脆挂了电话。她伸手让雨落在掌心，清透的凉意穿过指尖，混沌的大脑一下清醒了许多。
三年前，这听起来只是一个简单的数字，可承载了陆时多少不与外人道的想念，怕是连她自己都数不清了！
2.
陆时喜欢中文系的唐年，这在全寝室都不是秘密。
一见钟情，这种概率极小的事件就发生在陆时身上了。起因简单又粗暴：她忘了带饭卡，而唐年刚好排在她身后，非常及时地拯救了她丢三落四带来的后遗症。
何小刀总会在关键的时候递给她一盆冷水，让她看清现实，“人家帮你刷饭卡，真的只是因为后面排了好长的队，你一个人影响了整排进食的效率。”
“进食？”陆时笑趴在桌上，“小刀，你真是人如其名啊！”
“大姐，能不能麻烦你听重点。”
陆时揩了揩眼角的泪水，吸了吸鼻子，“我知道，不过他怎么想的，重要吗？”说完，还不忘趾高气昂地翻了个大白眼。
就这样，何小刀劝说无果，陆时迅速开启作战计划。
她特意穿了和上次一样的衣服，就怕唐年贵人多忘事。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服装，同样的人，只是排队顺序不同了。
陆时成功截胡，“同学，这顿我请你。”她从唐年身后伸长了手，示意阿姨刷她的卡。
“不用了。”唐年一脸正气，甚至都没正眼瞧她。
“你别客气，你看看我，还记得吗？前几天就在这，你帮我刷了一顿饭，阿姨作证。”陆时嬉皮笑脸地对窗口的阿姨挑挑眉。
唐年尽量让自己有条不紊地呼气，他回身看了眼，又继续说，“不用了。”
“哎呀，你就给我一次拔苗助长的机会吧！”陆时不依不挠。
后面的人越来越多，“你们到底买不买啊？我们都快饿死了。”
“买的买的。阿姨，拿我的。”陆时喜滋滋地刷着卡，看着还在愣神状态的唐年，偷偷乐呵起来。她如果知道唐年之所以发了个呆让她有机可乘，是因为她之前用词不当，那她也许会当场口吐白沫吧……
既然是请他吃饭，那陆时理所应当和他坐一起，她脸皮的厚度是因人而异的。
“我知道你叫唐年，中文系的。我叫陆时，计算机系的。这自我介绍和感情是一回事，有来有往，才能长久嘛！”
唐年的筷子一顿，继续低头吃饭。
“听说你们系的中秋晚会在招募女主持，你觉得我怎样？”陆时理了理头发，满脸期待。
唐年依旧将食不语发扬光大。
陆时又咬了咬筷子，“我还听说，你是那天的男主持。如果是这样，那也只能我去了，毕竟男女主持站在一起要有cp感，况且我现在又那么喜欢你，传出去这也算是一段跨系佳话。”
终于，唐年一口饭呛在喉咙，他有些忍无可忍，咬牙切齿许久，只说了两个字，“吃饭。”
“好勒！”陆时一副奸计得逞的表情，即表了白，又让对方记住了她。有时候，讨厌也是喜欢的开始嘛！
何小刀不认为她能搞定中文系的大才子，所以并不关心她的进度如何。不过倒是暗自佩服陆时说一不二的性格，喜欢一个人都不给自己留喘息的机会，就火急火燎地跑到人家跟前，天天无事献殷勤。
中秋晚会，陆时到底是没能掺和进去。她觉得肯定是唐年从中作梗，因为吃完饭的第二天，就有消息说中文系的女主持敲定了外文系的系花。
晚会当天，陆时硬拉着何小刀陪她去当观众，歌声萦绕中，灯光璀璨下，她兴奋地说，“怎么样，我眼光不错吧？”
“注意你的口水。”何小刀嫌弃地把她的头一推，“我看你是有自虐倾向吧，喜欢这么个木头，毕业了我看你都未必能得手。”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反正我现在很享受。而且我一定会追到他的，敢不敢打赌！”
后来的她们才明白，年少气盛做事总爱争一个高下，无关意义，只为快感。
而当时的何小刀也是一样，欣然接受这个赌约。
灯光忽明忽暗，节目起起落落，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是远远看着，陆时都觉得很满足。
“开心的时光总是走得快一些，让我们用掌声感谢所有演出人员以及工作人员今晚的付出，同样，让我们挥舞手中的荧光棒，让花瓣从天而降，献给与我们共欢笑的来宾朋友们。”台上唐年慷慨激昂，灯光印在他的眸子里，灿烂无比。
“等等——”
“陆时，你干嘛？”何小刀扯了扯她的衣袖，好多目光由远及近射向她们，她任命似的捂住脸，低下头。
陆时站起来，刚发了个音觉得声音太小，于是跨过一双双腿，走向舞台，“唐年，借个话筒呗！”
“小唐，怎么回事？”系领导脸色明显不太好。
唐年目光如炬，恨不得把她看出个洞来。他左右为难，却不得不把话筒给她，因为他害怕她死缠烂打，这一点他可是深深领教过的。
“晚会要有始有终嘛，明明是你们开的头，要说感谢的话，点名道姓怎么能少了你们主持人呢？”陆时露出一排排牙齿，“我代表所有观众，感谢主持人唐年和那谁带我们走进这一整场中秋晚会。”
“……”那谁……差别对待丝毫不遮掩。
何小刀左看右看把荧光棒扔向舞台，带头开始起哄，接二连三所有的观众都手舞足蹈地扔起荧光棒，声浪一波盖过一波。
于是，中文系这场晚会最后基本以闹剧收场，难得的是，系领导只是摆摆手提前离场了。陆时听到他用方言普通话说了句，“现在的学生哟，太自由，太奔放。”
海枯石烂啊，那一刻她居然看到唐年笑了，明媚到她不由自主也跟着咧开嘴角。喜欢是一个很生动的词，开心着别人的开心。
可即便如此，她和唐年之间还隔着千山万水。
除了睡觉和上厕所，她真是尽其所能地在唐年面前刷存在感。吃饭自然是不用说了，图书馆自习室她负责看着唐年完美的侧颜进入梦乡，课堂上就不敢明目张胆和他面对面了，只能坐在身后，观其背影独自遐想。
最丢脸的就是有一次她吃坏了肚子，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在现代汉语课上。她疼得直冒汗，又不敢发出声音，不知道为什么坐在前面的唐年居然发现了她的异样。
“你怎么了？”
陆时摆了个比哭还难看的表情，“我没事。”
“脸都白了，去医务室吧！”
“不行！那样太丢脸了，动静那么大老师一看就知道我不是班里的学生，还是等下课吧！”她一口气说完，力气也用尽了。
唐年转过身去，她以为事情就这样，也算相安无事，谁知道没过两分钟，就听见唐年说，“老师，我女朋友有点不舒服，我带她去趟医务室。”
老师先是一愣，班里的其他同学却忍不住吹起口哨，“安静！快去快回。”
陆时趴在唐年的背上，还没从刚刚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就连肚子的疼痛都被这句话战胜了，“唐年，你说我是谁？”
“你别多想，我只是不想你难堪。”
“可是——你的耳朵，你的脖子都红了。”陆时晃着双腿，得意地说。
“……”唐年决定沉默以待。
“你的手真好看，要是戴上情侣戒指就更好看了。你也知道，现在很流行情侣订制戒指的。”陆时自顾自说着，“反正我不管，你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给了我名分，赖都赖不掉。”
唐年在犹豫要不要把她扔下去，想了想无奈地摇头，最后只说，“下次不许翘课了。”
陆时开心地咬着下嘴唇，随后说道，“好勒！”
回到寝室，何小刀看她春风荡漾的样子，忍不住打趣道，“我们三都拉肚子了，你怎么会安然无恙？”
“那是因为本姑娘有男神附体啊！”
“少来，别卖关子，说！”
“我今天正式成为唐年的女朋友。”陆时把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都说了出来，连动作都带上了，“小刀，愿赌服输。”
何小刀将信将疑地听着，也许是出于自尊心，她并不愿意承认陆时真的凭借着锲而不舍的精神和满腔热情追到了她认为遥不可及的人。
“我真的输了吗？那你敢不敢再打一个赌，如果未来一星期你不主动找他，不出现在他面前，那看他会不会来联系你。我赌，他不会。”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声音叫嚣着让陆时不要答应，她明明想摇头，话却已经说不口，带着不可一世的执拗，执拗中又藏着只有她自己知道的惶恐，“赌就赌，你输定了。”
陆时也看不懂自己，没得到的时候是那么在意，那么不顾一切，可真的有了在一起的苗头，她反而变得怯懦。
她究竟在怕什么呢？
未来的一星期，应该是有生以来她过得最忐忑的一周了。她的眼睛几乎没有离开过手机屏幕，连睡觉都把音量调到最大，生怕错过任何一条信息，一个电话。
日子一天天过去，直到最后一天，看着茶饭不思的陆时，何小刀才意识到这次的行为有点过激了。她想中止赌约，可是陆时安静地望着她，眼中仍有些难以置信，她淡淡一笑，“小刀，还是你厉害。我输了。”
第二天陆时就像鸵鸟一样和老师告了假，躲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原来做的再多，不喜欢就是不喜欢，难得换来的温柔以待也不过是怜悯罢了。
最终，陆时选择了出国深造，这事她只偷偷告诉了何小刀。
3.
陆时回到家，何小刀已经在门口等了她半天。
“怎么那么慢，幸好雨不大。唐年那家伙也是的，都不知道送送。”
“这雨也是后来才下的。”她搭了句嘴。
“不错啊，还知道护短。”何小刀拿肩膀顶了顶她，一副看好戏的表情。
陆时懒得理她，进屋就窝在沙发里，事实上，她的确还没从见到唐年的冲击中回过神，三年未见，他的模样和记忆中并无二致。
“小时，对不起。”何小刀难得语重心长的口吻让陆时吓了一跳，不过她知道，小刀是为了过去的那场赌局道歉。在她看来，其实没有任何必要。因为就算赌局不存在，她也没有自信和唐年走下去，毕竟从一开始就是她一个人的独角戏。
“其实——那场赌局你没有输。”
“你说什么？”陆时扭过头看她。
何小刀戳戳手指，想着如何组织语言。“后来唐年有来找我，问你去了哪里。我看他那么急切，就没忍住说了实话。真的，你没看见他当时的样子，双眼通红，愤恨地一拳砸在石柱上，嘴里还一直在嘀咕。”
“嘀咕什么？”问出口陆时才发现自己在止不住地颤抖，为这平白无故丢失的三年感到费解，甚至是不甘。
小刀叹了口气，“他说，你一时之快，却让他如临深渊。说实话，我这个旁观者也觉得你追他的行为算是小打小闹，唐年会放在心上真的出人意料。也许才子的思想真不是常人能揣摩的。”
“可当时我是认真的。”就是因为认真了，所以才不能忍受他的不认真。
“我明白，所以我把那场幼稚的赌局告诉他，他只是神伤地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陆时仰头不让眼泪掉下来，这一刻她突然能理解唐年的沉默了，终究是怪她把感情当儿戏了。
“不过，”何小刀继续说，“没过两天，他又来找我了。他说，其实那一周他来找过你，还给你买了肠胃的消炎药，放在宿管阿姨那，但是......可能阿姨忘记了。毕业以后，他就留这了。我们偶尔联系，我知道，他对你还有想法，他说，你们两个谁也没提分手，所以关系仍然奏效。”
“你丫的怎么现在才和我说，你不知道我在国外呆得多不容易。”陆时终于泣不成声，这场无疾而终的爱情，让他们错过的是时机，还有那该死的自尊心。
何小刀一副事不关己的表情，“大姐，是谁说再提唐年就绝交啊！我已经仁至义尽了，安排你们这么快见面，你还不说我好！那件事多少有我的责任，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幸福。”
“和你无关，其实是我没有认真对待。”
送走何小刀，陆时从包里拿出那个礼物，小心翼翼地拆开。
竟然是一枚戒指。
她的玩笑话，唐年记得。
戒指还是前几年流行的款式，陆时将它收在掌心，心口的石头正在一点一点瓦解，支离破碎。
陆时调整了气息，拿出手机拨了通号码。
“南希，你好。我知道在南方新成立的分公司很有前景，待遇也很优渥，但我考虑了一下，还是决定留在喜欢的人身边。”
“你不是说你喜欢的人就在南方吗？”
陆时想了想，甜蜜地说，“嗯，但我喜欢北方。”
挂完电话，陆时把客厅的帘子又拉开了一些。雨停了，天很快就会放晴。
盒子里躺着的卡片静静在时间的流转里散发着光芒。
“那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会知道身后的你不舒服，我想说的是，因为心随你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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