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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星的夜晚并不黑,头上无边的夜空布满了明亮的星子,有的原地不动,有的在蹦蹦跳跳。暗黑的村庄似乎不远,只隔了一方夜幕。土路,庄稼,河堤,机井房,分分岔岔的小道,野地里横蹿着的班仓鼠和刺猬,村头树上的猫头鹰,都在夜幕里。如果仔细想,里面还有好多不同的心思。
星光有多亮,庄稼地就有多暗。村庄里的声音有多幽咽,灰白的土路就有多沉寂。明亮的星空是一回事,幽暗的大地是另一回事。大地上面载着村庄,载着一方方的庄稼,从截面上看,土层里流着水,扎满了庄稼的根,还有树的根,网络一样各种草的根。就是说,星空下,地皮上,是一个大号的草笼子,笼子还生了根。
夜晚有夜气,非云非雾。夜气是从地心升腾起来的一股阴柔的气脉,你若坐在板凳上,夜气就从双脚升上来,而后浸润全身,你会感觉骨头缝都是舒展的,心情大好。这时大脑最灵敏,出现的都是柔曼的画面,想到的都是灵动的词汇,句子如排山倒海般涌出。若是作画,画笔会寻着心气的走势,展现出无比的灵韵。
还是说回来村庄。夜气上来的时候,村庄就安静了,阴暗的大树下有高而窄的门楼,院落里劳累的农人刚刚进屋,桌子上摆着大碗和粗瓷茶壶。昼间的阳火余烬未灭,夜气友好地拍熄了它,人就变得轻声细语,对养的猫狗也多了善意,仿佛重逢一样的亲切。猫狗更懂事了,和善地依偎一会儿,又愉快地跑出门去,或卧在门侧,忠实地履行职责。
早年在乡间种瓜,夜里差不多总在村里村外走动,发现村庄的内外有着很大的差别,或许纯是自己的意识,觉得村庄才是陆地,出村就进入了海域。仲夏的时候,我总是从夜幕中走出,从村庄走向瓜田。刚离开村子,感觉背后的村庄立马成了我的大本营,而野外则是尚未光复的群岛,广阔且未知,自己仿若前去侦查,或是执行一个什么任务,早晚是要回来的。
暮色中,我看见自己走出家门离开了村庄,由于是熟路,没带手电筒,而且是我一个人在走。路程很长,约有五里地。直到今天,我仍然清楚那条路拐了多少个弯,一段路大约多少步后该向哪儿拐,路两边都种了什么庄稼,以及每块地里庄稼的长势。出村后先向北走,上了大路,不久就拐入小道,这时天上的蓝星开始闪烁,夜幕落进路旁的玉米地,宽大的垄距里挤满长剑般的叶子,里面暗黑如无尽的阴谋,不时有夜行的小动物爬出,班仓鼠或刺猬吧,窸窸窣窣。再拐一个弯,前头是大片芝麻地,两边地块的芝麻整整齐齐有一人高,而中间一块地里的芝麻却高低不齐,稀稀拉拉,像一群散漫的败兵。
走上河堤时我总会回头望一眼村庄。大河堤几乎位于村庄与瓜田的中间,距村庄约三里处。此处略高于路面,看得见夜幕笼罩着的村子,黑腾腾静悄悄,像一面年深月久的大鼓,里面藏了无数的人,藏了无数的声音与思想,一会儿过后,无数的人会做很多的梦。想象中那些梦四处乱飞,互相碰撞,有的找不到自己的主人。但它们都在村庄里,都不可能跑出大鼓。这时的村庄好像没有了名字,叫它什么都像。
要想在岔路口遇到一个荷锄晚归的邻人是不大可能的。天已黑透,农人在夜气的滋润下,围在饭桌前其乐融融,饭菜虽是稀粥大葱,也不妨碍他们的好胃口。如能碰巧遇到一两个在砖厂上夜班的人,就是很幸运的事,如果是一个人,那人必是自行车骑得飞快,链条擦着轮盘哗啦哗啦直响;若是两个人,他们就会大声喊话。我知道,他们在壮胆。
因为路口有一个机井房,小房内暗无天日。弯曲的小道旁还有一个翘头的坟丘,水泥抹得很光滑,像一艘昂首航行的小船。至此,我会紧盯着前方暗灰的路面,加快脚步迅速通过,并在脑海中把有关此处的一切画面彻底抹掉,唯恐留下哪怕一丝的线索,进而再牵出可怖的传说。我明白自己的胆量其实很小,在别人看来不可怕的事,我也会视之如聊斋。
以前噩梦般的地方就是这里,也就在这里让我跳出了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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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去瓜田的路上,同样的地点。那夜有月亮。若把时光凝住,那一刻的月亮似是一枚过去的月亮,场景也好似一副远古的场景。我站在河堤上回头看了一眼。村庄裹了如纱的月光,凹凸的轮廓如平卧的美人,四周的庄稼一片晶亮,玉米似整装待发的作战部队,叶子是刀剑,穗子是长矛,玉米棒子是腰间的手榴弹,高粱是迎风飘扬的猎猎大旗,车粼粼,马啸啸,行人弓箭各在腰……这是我当时的所思所想,想通过极力营造美好与雄壮威武的气势,以冲淡隐隐爬上心头的恐怖气场,抵消心中难以抑制的惴惴不安。“小船”跟前,我同样目不斜视,加快脚步。忽然感觉它朝向月亮的一面,忽闪出一缕暗红的光,不是月光!我眼前顿时一片蛮荒,月亮也不知斜到哪儿去了,只是本能地一个平地起跳,像遭了炮击般亡命奔逃!刚跑出没几步,却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别怕别怕,是我是我。原来是邻居大哥,在趁着月色浇黄豆,累了,背靠坟丘休息。那忽闪的红光,是他的烟头。
自此,我给自己强行植入一个信念:朦胧的恐惧只是薄薄的一层,揭开,就是厚厚的真实。这如同翻书,前页苦苦无望,后页峰回路转;前页罡风如利刃生灵涂炭,后页月华似水流万木融融。思绪绵绵缠缠,又想到,假的背后是真,犹如昼的对面是夜,昼有阳火,夜有夜气。
终于又说到了夜气。夜气是一种静气,在恓惶杂芜里潜滋暗长,于无声无息中生发万物,似可归于天地元气的一部分,孟子就以为,人入夜最易得气,夜气可得道,夜气可通神。庄稼得了夜气的滋养,关节通,长势旺。村庄得了夜气,就少了戾气,去了虚火得了安宁。人更需要夜气,需要静气,在夜气中静思,在静思里沉稳,沉稳里看破虚妄,明心见性。
此时,星光下,远处斜路上一只猫头鹰突兀地叫了一声,而后没入暗黑一团的大树上去了。这叫声与谁都不相关,只是它想叫一声。猫头鹰历来被认为是不详之鸟,叫声凄厉,夜深后我在瓜棚下听得最多,而乡人多有避讳。若是以往听到这个声音,我非得藏在别人身后才能心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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