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儿,乞丐被叫做“要饭吃”,我听说过的有三个要饭吃到过我们村子。
第一个要饭吃要从一九二六年的夏天说起。大约五月中旬,村子里来了个衣衫褴褛的男人,手里拿个瓷碗,黝黑的脸上呈现出的表情极为颓丧,浓眉下的一双大眼丝毫没有神采,头发也脏的黏成一团,他的肩特别宽,算是个高个子,但实在太瘦,让人看上去很不协调。
这时已经到了正午,各家的烟囱都冒起白烟。这个男人走进村子,无力地敲开了村口第一户人家的大门,出来的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大娘。
大娘问道:“你是要干什么呀?”
男人用双手缓慢地把瓷碗捧过胸口,很轻声地回答说:“我快饿死了,行好给我点吃的,救我这条命吧!好心人啊!”
“你是来要饭呀?好,你在这儿等着,我这就给你拿去。”
不一会,大娘拿着半个黄面馒头走出来,放进男人碗里,告诉他说:“现在的形式你也知道,自个儿家都顾不上自个儿家,大娘只能给你这么些了,你再去别家看看啊!”
“谢谢,谢谢好人家了,”男人赶快称谢道,声音还是那么无力,“谢谢,您是好心人那,我让您麻烦了!”接着,他佝偻着腰,缓缓后退两步,转过身离开,老大娘关上了大门。
男人没有去下一家,他实在太饿了,拿到半个馒头后马上走到村口一棵大榆树下,靠在树上,两口便把馒头吞咽下肚,又立刻走到旁边的那条小河上喝了几大口水,然后躺倒在地,一动也不动,像死了一般。半个小时后,男人重新坐了起来,这时已经午后,他站起来,看上去稍有了些力气,接着又走进村子,准备继续乞讨。
他来到另一户人家的门口,门里边出来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男人第一眼就看到乞丐手里那个破碗,便一下子使劲把门关上,乞丐只好离开。他刚转过身,听到房子里传来两句对话,“谁敲门呀?”,“烂要饭的!”,然后就没了声响。
要不到饭吃,只好到下一家。他又敲开了另一家的大门,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
男子问了句礼貌话,乞丐便告诉了他敲门的原由:“剩饭给我点吧,好人家!”
男子想了片刻,“好,正好还剩了半口饭,你等着我给你取。”
一会儿,男子舀了一勺子稀粥走出门放进了乞丐的碗里,乞丐立刻称谢,男子继续跟他说着:“我也不敢给你太多,要不晚上就要饿肚子了。我跟你说,沿着这条路往村子南边走,上一个土坡,你就能看到个大户人家,那是我们村地主王富顺家,他是个好地主,兴许到那儿你能要些吃的。”
乞丐听后,向男子行一个礼,便往村子南边去了。
在路上,他把那半勺子粥喝完,又走了十分钟便看到了那户人家,房子实在气派,乞丐犹豫了会儿,才迈着小步走到门口敲门。
管家打开门,看到是个乞丐,说道:“哎呦,你是来要饭的吧,进来吧!”
乞丐弯下腰快步走进大门,管家让他在院子里等候。一会儿,地主王富顺亲自走过来,手里还拿了两个白面馒头,走到乞丐跟前,把馒头递给他吃。
乞丐吃后赶快躬身道:“谢谢老爷,谢谢老爷!”
地主问:“我看你身子不残,一定是遭了灾才到外头的吧?你今年多大了?”
“小的今年三十四岁了。”乞丐谦卑地答道。
这时,管家端来一大碗茶水,乞丐一口便把水喝完,地主在一旁说着“不急,慢慢喝,不急。”
“跟我说说你怎么流落成这样了。”地主问道。
“小的叫李铁亮,前些年俺爹跟别人生气,失了手,用枪打死了人家,俺家的地也都作赔偿了,媳妇和儿子去年饿死了,俺爹也不知道去了哪,我现在也只能活一天算一天地过着。”
“唉,可惜呀。”地主塌下眼皮看着乞丐,“这样吧,我看你身体不错,就是饿得太很,你就留下来吧,麦子也要熟了,你在这做伙计帮忙割麦子,这样你也不会饿着。”
乞丐听后,立刻跪在地上,使劲地磕头,谁也扶不起来。最后,地主让管家领着他去洗了个澡,换身衣服,才把他安顿下来。
第二天,乞丐开始干一些杂活,慢慢地,家里人都认识了他,他干活很是下劲,大家都喜欢他,见面都喊他的名字“铁亮”,这让他十分快活。
就这样,过了麦季,地主没有让铁亮走,铁亮仍然门里门外地帮着打杂。
一眨眼到了第二年春上。这年春天,村子里路过一批八路军,铁亮得到老爷同意,跟着八路的队伍,参军去了。后来,再也没有听到过铁亮的消息。
第二个乞丐是在一九八三年来到我们村子的。
八二年中央发行土地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度,很快,许多家庭都有了吃不完的粮食,可是总有些懒人不干活,土地分下来后,由于以前的懒病,更不想进地干活,没多久,家里便揭不开锅。这种逼迫下,有些人改变了自己的坏习性,而有些人却开始了他的要饭生涯,死而后已,致死方休。
八三年刚打春,村子北头又来了个要饭吃,穿的邋遢不堪,满脸乱胡,端一个缺角的烂碗。
当年那棵榆树越发粗大,枝条也已经吐出了新芽,在草地和太阳的映衬下,显得生机蓬勃。
这个乞丐整日都在附近几个村子里转来转去,并且把我们村的这颗大榆树作为自己的“根据地”,没事就坐在树下消磨时间,等待饭点到来,好去要饭。树的西边正好有个垛场,晚上乞丐就睡在那儿,躺在麦秸垛上,还算舒服暖和。
一晃三伏天过去了,这个乞丐继续着他的营生。那天去了我们村子的东头,因为路不好走,又有很多陡坡,他便懒得过去,直到现在,才兴致大发来到这儿,为了讨个午饭。
这时,人们都端着碗蹲在门口聚到一块谈天吃饭,乞丐看到那儿一大堆人,便走了过去。
“给点吧,给点吧”他摇晃着端在手里的破碗,“一点就好啊。”
一个男人站起身,碗里还剩下一口汤,便倒进了乞丐的碗中,乞丐立刻喝下去,又把碗伸了出来。
一旁的年轻妇女看这乞丐饿的挺厉害,跟他说道:“正好,我家锅里还剩个锅底儿,我去给你盛来吃,你先站到那边儿上等着。”
乞丐后退了几步站在那等,妇女端上自己的空碗,回家去给乞丐取饭。
这时,刘妈的饭也做熟了,端上一碗出来聊天,人就在她家对面。刘妈刚出来门就看到了这个乞丐,仔细一看原来是娘家那边的刘昌子,赶快喊了一句:“昌呀!”乞丐这才看到刘妈,但他不去直视,一直低着头,刘妈继续跟他说:“别人不知道你,咱们可是一大家子的呀,你怎么出来要饭来了。”
乞丐也不好意思,撑着脸回了一句:“我为啥要饭你会不知道?”语气生硬,弄得刘妈他一头雾水。
刘妈也没在意这个:“赶快来,我给你弄碗饭吃,来!”
乞丐便跟着刘妈进了门,刘妈用自家的大饭碗给他盛了一大碗面条,乞丐端上碗没一会就把面条给吃完了,于是和刘妈出了大门。刚去盛饭的那个妇女端了半碗米粥回来,到乞丐跟前把饭倒进那烂碗里,接着说:“也就剩这么点了,你就先填填肚子。”
旁边的刘妈赶快应道:“萍啊,他已经吃一碗了,饿不着。这是我们娘家那边的刘昌子,也不知道怎么,变成要饭了!”
乞丐在一旁,听了不好意思,端上饭便往西边走,刘妈也没再喊叫他。
到晚上,乞丐没有来村子里要饭,连着几天也没人看到过他,可能是去了别的地方,或者是回了老家。
第三个乞丐是在前十多年的时候。
那时正夏天,一个乞丐来到我们村,他长了一头蓬蒿般的头发,胡子有一尺长,一颗大黄门牙翘到嘴外,只穿一条大裤筒子,也没有双鞋,晚上在村西头的龙王庙里睡觉,一觉睡到中午,起来便开始要饭。他什么东西都吃,只要能填肚子,吃了就睡,睡醒便吃,因为这个习惯,他长得稍胖一些,这可能是他和其他乞丐不一样的地方,但他整个人看上去腌臜极了,人们都是给了饭就让他快离开,从不跟他说一句话。
有一次,村子里杨大婶在庄稼地里干活,到了正午才要回家。这时候,乞丐也睡醒了准备去要饭。
乞丐从地上坐起来,揉揉双眼,伸个懒腰,清清嗓子响亮地说了一声:“哎!去看看儿媳妇们把饭给我做熟没有!”
杨大婶从庙前面过刚好听到,乞丐也看到了杨大婶,一下子脸变白了,心想着真不该说这话。
第二天,又到了午饭时刻,乞丐敲响了第一家大门,出来的正是昨天的杨大婶,这下乞丐可倒霉了。
杨大婶一看是他,便来了兴致,笑着跟他说:“等会儿啊,我给你拿饭去。”
乞丐只好站那儿等着。要知道的是,这个乞丐的要饭工具并不是碗,而是一个小铝盆子,盛三四斤东西没有问题。
大婶拿了个瓢子走了出来,原来她盛的是一瓢泔水桶里的“剩水”,然后倒进乞丐的铝盆子里,大妈说道:“喝吧!我在这看着你喝!”
乞丐没办法,只好从了大婶,憋上一口气把水给喝完,这下可把乞丐恶心透了,刚喝完就是一阵呕吐。
后来在乞丐要饭的过程中,他发现不管到谁家要饭,得到的饭都比以前少了许多,有时只够吃上一口,有时连一口都要不到。最后,他觉得实在混不下去了,只好离开去了邻村。
没过几个月,便听到邻村有人说那个乞丐被冻死了,后来也就没有了人再提到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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