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说,「一个人的名字有可能取错,但外号却绝不会取错。」
和尚的本名叫菘蓝,中草药名。他出生时,父亲在城里开了几间娱乐会所,发了几笔财。好附庸风雅,觉得这名字甚好听。多年后上网一查,才知道菘蓝俗称——板蓝根。
和尚的同桌是当年的学霸,精明无双,人送外号三中女诸葛。850度的眼镜,早已看穿王菘蓝是个佛系少年,遂赐外号「和尚」,一叫成名。
初中时,和尚是我们班上最有钱的主,他爸给的零花钱,比我们全班同学加起来的都多。班上一帮不要脸的男同学,下课就跑到和尚那里喊,和尚和尚,今天太热了,我们去买冰可乐喝吧。
和尚说,好啊好啊。类似这样的情况,每次都是他付账。但和尚看起来,是我们班最贫困的一个。一件白衬衫,从夏天穿到秋天。说干净不干净,说脏不脏。大家也搞不清楚,他是就来回穿这一件,还是死命穿N件同款。
等终于有一天,老远一看,这小子终于换款式了,竟然穿起了小背心。等走近一瞧,原来还是那件白衬衫,只是把袖子剪了。
有一次领导来学校检查,看到和尚,跟班主任说,这孩子是不是家里特贫苦,该给到的补助还得跟上啊。班主任为了这事找他谈话,「你……说你……」
和尚抬起头,突然接着唱,「想……想要逃,偏偏注定要落脚。」
女诸葛对和尚这个披着屌丝外衣的富二代实在看不下去了,送了他一双蓝色T恤。也没见和尚穿,他倒是莫名其妙去理了个板寸头,说报答女诸葛的送衣之恩。
高考后,女诸葛念了市重点高中。和尚和我,念了最次的私立高中。
高中时,和尚迷下象棋。三天两头跑到街上跟老头下,老头都逗他,说,后生,我们下点彩头,十块钱一盘怎么样?和尚说,好好好。最高纪录一天输了一千三。
有次同学约和尚去网吧打游戏。他请了半个网吧的同学上通宵,别人看三级片的时候,他在边上睡着了。结果有人喊,「老师来啦!」大家都跑了,就他被逮住了。
抓到学校,老师让他在办公室罚站。他靠着墙角眯,突然起来有人喊「跳马!」睁眼一看,教导处两个主任正在那下棋呢。他凑过去,看红方跳马,喊了句,哎呀,臭棋!明明要架炮将军的啊,将军抽车你都看不来!
那老师一看,说得对,赶紧将军。等多下了几步,两个老师醒过味来,回头一看,咆哮道,让你罚站呢,下个屁的棋!他哦哦哦,又站回墙角眯去了。
高三那年,高考模拟考试,所有科目和尚都只做选择题,其他一概不动笔。老师问,你咋不做卷子呢?他说,我除了选择题,什么都不会。老师结果一批卷,只要是选择题,他全对。班主任说,教书二十年,从未见此奇迹。
2009年,和尚凭着答选择题的天赋,成功考上了苍梧城的一所专科大学。鬼使神差地和我分到了一个宿舍。女诸葛听说是考上了清华,但没去,念了苍梧城最好的本科。
大学之后,和尚还是生活得很屌丝。他爸主动给他打了不少零花钱,他都放在一张卡里。后来,卡的密码给忘了。再后来,卡也丢了。
和尚永远穿着裤牛仔裤,最钟情于老街80块一条的牛仔裤。洗澡的时候,他光着大腿给我说,我操,我腿咋蓝了,是不是得皮肤病了?我说,那是你的牛仔裤掉色。
他开始一条裤腿破一个洞,后来变成几个洞。最后膝盖那个洞太大,下半截全掉了,他就直接当短裤穿。
大二那年,和尚的父亲开的娱乐场所涉黄,被人告发,进了局子。出来后树倒弥孙散,也算是家道中落了。
有天和尚他爸专门到学校给他送生活费,半夜室友拉着和尚翻围墙去参加夜猫子派对。和尚跳下围墙,看见一人,直接撒腿就跑了。回来就不对劲了,整个人行如丧尸。
室友说,和尚跳围墙看见墙角里那人,是他爸。他爸给完和尚生活费,已经没钱住旅馆了,在墙角靠了一晚上。
没几天,班上有个同学说他把女朋友搞怀孕了,缺钱打胎。那同学还以为和尚豪着呢,问他借钱。和尚想了想,把生活费借人家了。翌日,和尚留了张纸条,写着,「兄弟们,我走了,后会有期无期,随缘。」
和尚辍学后,是去了云南,跟风当了流浪歌手。一把破吉他,收获了不少迷妹。吉他刚弹过初级水平,学人搞雕刻,结果不小心,一刀切伤了自己左手食指的筋。他也没去医院,自己包扎一下就完了,结果伤口愈合后,食指使不上劲,再弹不了吉他。
女诸葛还没毕业,也去了云南,据说是开客栈。谁也没想通,像女诸葛这样注定飞黄腾达的女学霸,浑身上下散发着硅酸盐物理化学气质的高材生,怎么会干这种文青式勇闯天涯的事。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去找和尚了。稍微捋一捋,女诸葛当初为什么放弃清华,跑苍梧城来上这破大学呢。除了爱情的力量,还有什么能清空她180的智商呢?
和尚和女诸葛的爱情故事,在云南是怎么发展的,没几个人知道。四年后,我们同学聚了一次,女诸葛现身,吓了我们一跳。漂亮地有些过分,眼睛也摘了,下巴也尖了,精致玲珑的一张脸,长发飘飘,香气袭人。要走大街上根本认不出来。
那次她和我聊天,说,我和和尚,分手了。我心想,我连你俩怎么开始的都不知道,你跟我说这个,意欲何为啊?
女诸葛那天喝得有点多,恍恍惚惚地问我,你听过这两行诗吗?我念给你听——
「你在婚礼上,使用红筷子
我在向阳坡,栽下两行竹」
我说,听起来好像很伤感。谁要结婚了?
女诸葛笑着摇摇头,枕着手臂哭起来。肩胛崚嶒,起起伏伏,宛如寒山。
很快,女诸葛发来请柬,请我去参加她的婚礼。我看距离挺近,也正好有空,就去了。那天,我看到了女诸葛的丈夫,高高大大的,不帅不丑,不雅不俗,中庸至死。
宴席上,老远看到和尚。他穿着一件蓝色T恤,笑呵呵地走过来。我问,参加前任的婚礼,你有什么观后感?他说,「挺好挺好。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吧,反正一辈子也没多长。」
新娘摘掉头纱那一刻,和尚本来是往嘴里塞一颗糖,突然糖掉了。他的脸色一下子变了,像是瞬间破产的富豪。谁也没料到,下一秒,他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我以为他是触景伤情,赶紧去劝他,省得丢人。你哭什么呢?他来了句莫名其妙地话,「她的头发,剪短了啊!」
我一看,是啊,女诸葛从来都是长发,唯独今天是短发。这时候,婚礼上又莫名其妙响起了一首老歌。歌里唱:
「你头发上的影子,映在午后的模样
你写过字的唱片,写着你的清香
你说喜欢风来,吹过窗棂的声响
喜欢我家门外,阴天青涩的小巷
你说喜欢听雨,落在我们的身上
水让我们彼此,都感到疯狂
来吧,来问我爱有多长
来陪我去看深深海洋
来吧,穿着你蓝色衣裳
来刺穿我最柔软的地方」
我再看女诸葛,她也突然哭了。她的眼神太奇怪了,充满了深不可测的虚无。像是一只鸟笼对着一只鸟在哭泣。大家却都以为那是喜悦的泪水。
鸟是不会追逐鸟笼的,最多鸟笼追逐鸟。我曾听人说,鸟和鸟笼相爱,是原始的悲剧。它们貌似合适,却是宿敌。
九个月后,和尚娶了一个又聋又哑的女人,是个盲人按摩师。和尚去工地当了工人,给人刷墙,每天回家,女人给他洗澡。一边帮他洗,一边用手指在他后背写字。有一次,女人在他后背写,「如果有一天你要走,不要告诉我。我会等你回来。」
和尚用手指在女人的左乳上写,「我不走。」女人笑了。
再次见到和尚时,他的头发很长了。我叫他和尚,他笑着跟我说,我不叫和尚了,我叫王菘蓝。我才意识到,一直叫他外号,都快忘了他的名字。
和尚说,一个人离开自己的外号后,就等于又活了一次。
我问他现在过得怎么样,他说他喜欢上了打坐冥想,坐在阳台上,感受每一丝风从耳边掠过。他喜欢自己的女人用手指在他赤裸的后背写字,写一整篇《金刚经》,像是把他的心一点点剥开。
女诸葛见过王菘蓝的女人一次。那天她穿一袭青丝滚边白旗袍,提着两条鲤鱼去拜访王菘蓝的新家。刚进院子,女人冲她微笑,像是认识她,也了解她的所有过去。女诸葛把鱼递给女人,女人欠身接过。
女诸葛对她说,「都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从今往后,相忘于江湖的事,交给我了。相濡以沫的事,交给你了。其实我们,本出自同一句诗。我是后半句,你是前半句。就算我比你先出现,你在命里早已占尽先机。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女人听懂唇语,眉目舒展如水,双手握着,屈在胸前,对她轻轻鞠了个躬。
女诸葛对王菘蓝说,真是恭喜你,娶了世上最聪明的女人。王菘蓝正蹲在院子的墙头砌墙,慢慢放下砌刀,站起身来,看了看两个女人,朝远处眺望。
女诸葛问,远处有什么?
王菘蓝说,来,你上来看看。
女诸葛顺着梯子爬上墙头,站在王菘蓝肩边,忽而觉得视野辽阔来。王菘蓝指了指远处一片向阳的竹林,说,「看,我种的竹林。好看吗?」
女诸葛眯着眼睛,看见那片竹林青青翠翠,在风中轻轻波动,笑着说,「真好看。」
“尽管向前看,一切都是浮云,江湖走马,风也好,雨也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走的是路,交的是朋友,怕什么――道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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