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欲绣华章先染底

作者: 隼浮 | 来源:发表于2019-08-19 12:07 被阅读779次
    《红楼梦》| 欲绣华章先染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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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木心关于《红楼梦》的评论,曾经让我耿耿于怀,甚至对他起了轻视之心。

    在《文学回忆录》他这样说:

    “如果有人问:若曹雪芹有足够的自觉,那他会怎样写《红楼梦》?
    “我答:他会删掉很多,改写很多。举例:一开头应该没头没脑地开头,直写黛玉进荣国府。“贾雨村言”一章可免,因为是谜底,不当放在谜语的前面。”

    他还“例一”、“例二”地说了好几条,但我最不满意的就是这第一条。

    当然,也不能说他错,确实有许多小说(特别是西方的小说以及现代的小说)的开头这么写,而且同样写得很精彩,但是,具体到《红楼梦》来说,它的精彩却很大程度就在这个开头上——虽然它也确实是全书的谜底。

    写小说不同于猜谜,必须先有谜面后有谜底才行;小说毕竟是种艺术形式,不墨守成规才是常理。把谜底放在前边的例子也并不少见,最有名的《安娜卡列尼娜》里,小说开头安娜卡列尼娜去莫斯科时在车站遇到有人卧轨自杀,这其实就是她这个人物结局的谜底。

    关于木心的这一观点,豆瓣网上一个叫人熊的网友的反驳意见很合我心:

    “不但“贾雨村言”是谜底,“警幻仙境”更是谜底。谜底不放在谜语的前面是常理,但《红楼梦》偏偏无视常理,谜底一开篇就有了,早刻在石头上。曹雪芹就是要先给你看谜底,谜底都告诉你,然后再写故事,让你读完后回过头再来体味谜底。苍凉,悲悯,烈火烹油和那片白茫茫都在这里,这才是佛眼看世界,这才是大师的高度。”

    木心的《文学回忆录》无疑是好的,不过在《红楼梦》上却有些露怯。幸亏他只是评小说,没有写小说,否则还真让人不敢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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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红楼梦》,我最喜欢的就是它的开头。准确来说,就是前四回,当然,其中夹着的黛玉进贾府那一大段已经不能算是开头,而是正文的起始了。

    我觉得,这个开头实在是高妙得很。

    当然,由于《红楼梦》最初是以手抄本的形式流布世间,不同的抄录者会根据自己的喜好或品味对于书中的文字进行增删修饰,导致该书呈现了不同面目,让人很难揣测哪种才是作者的原意。现在能看到的《红楼梦》开头,就有“作者自云”那几段文字和没有的,或许是先入为主的缘故吧,我更偏爱有的那个,觉得它增加了故事的层次感和神秘感。

    故事的第一层,给人感觉是作者本人(到底是不是呢,也很难说),“曾历过一番梦幻”之后,现在已经落魄得“茅椽蓬牖,瓦灶绳床”了,但是回想“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袴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自己所见识的那些闺阁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所以决定把她们的故事记下来,“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其泯灭也。”也就是说书里所讲的故事,都是自己的亲身经历,那么,他也就是贾宝玉本人了。

    按照常理,接下来该是顺理成章地讲“作者”的经历了,却没有,而是进入了第二层,说整个故事是记在“无材补天”的石头上的,是记录它随着神瑛侍者(贾宝玉的前身)下凡历劫的故事(也就是整个故事的第三层),那么贾宝玉就不是作者,而是神瑛侍者了。不过,这个说法太过荒唐,让人难以置信,反倒坐实了这故事是作者亲身经历这个猜测了。

    那么,《红楼梦》讲的真是作者的亲身经历吗?或者换句话说,这个“自云”的所谓“作者”真的是书的作者本人吗?

    很难说。

    因为这个开头的套路我们太熟悉了。比如余华的《活着》是以一个采集民歌的“盲流”听老年的福贵讲述自己的一生开始的,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的《了不起的盖茨比》是以一个普通职员尼克讲述他所了解的盖茨比开始的,那么,我们能说那个盲流就是余华、这个尼克就是弗·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吗?当然不能。同样,这个所谓的“作者”并不一定就是真的作者——现在公认的观点也是《红楼梦》并不是曹雪芹的自传。

    也就是说,从“作者自云”开始,已经进入了小说的情境,真真假假,万不可句句当真了。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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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除了让故事真假难辨以外,更重要的是,让读者明白了故事的背景——就好比在刺绣之前,先让我们看看刺绣的底子是什么样的。

    这也就是为什么交待完了石头(也就是那个被挂在贾宝玉脖子上的“灵通宝玉”)的前因后果之后,没有顺理成章地讲贾府的故事,而是讲起了甄士隐这个与主体没多大关系的人物。

    那么,这幅看起来花团锦簇的刺绣底子是什么样的呢?看甄士隐的经历就知道了。

    甄士隐,家境殷实、品格高贵、乐善好施,可是在噩运面前毫无招架之力,一任日子“穷了下去”。家道败落之后,不要说旁人,就是自己的岳父都“说些现成话,且人前人后又怨他们不善过活,只一味好吃懒作等语”,实在是可怜得很,最终看破红尘,出家去了。

    他视若珍宝的女儿呢,被人拐走之后,倒手转卖的时候,恰好遇上了他曾经资助过的贾雨村,也算是上天可怜了,怎奈天理也夺不了人情,贾雨村关心的只是巴结权贵和自己的升官发财,哪里还在乎当初的知遇资助之恩呢?在他眼里,所谓的恩人之女,还不如再顾过他的丫鬟娇杏!至于被判给呆霸王薛蟠之后她的命运如何,从来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那个枉死的冯渊,大小也是“一个小乡绅之子”,可是在真正的有权有势的人那里,打死了也不过是“没事一样”;帮他申冤的,也“不过为的是钱”,死也是白死!

    这就是故事的底子,竟然如此黑暗、沉重、势利、冰冷!

    面对这样的世界,怎能不让人心生幻灭。人生,真就像《好了歌》所唱的那样: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都说《红楼梦》是“大旨谈情”,在我看来,这《好了歌》和随之而来的甄士隐的“解”才是本书真正的主旨,什么情啊爱啊不过都是世人所求的“好”,都抵不过一个“了”字!

    不过,有了这样的底子,后面的色彩再斑斓,巧笑再温软,排场再豪奢,都不会显得浅薄浮浪,只会更加让人触目惊心、感慨万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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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说回甄士隐。

    甄士隐,顾名思义,“真事隐”也,就是故事中被隐去的真事部分。这个人物的经历,还不止铺垫故事背景那么简单,还预示贾宝玉的结局。

    正像木心所说的那样,《红楼梦》的开头其实是它的谜底,也就是说,虽然是部残书,但它的故事是完整的,它的结尾就是它的开头。

    贾宝玉和甄士隐一样,也“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的人,那么“大厦将倾”时候,也会一样的束手无策吧?那些他所喜欢的女孩子们,底下的丫鬟们还好说,不过换个主子;“三春”、黛钗等人则会悲惨得多,彼时的贾宝玉,会和甄士隐对自己的女儿一样,除了心痛如焚,估计也做不了什么吧?更谈不上保护了!

    看贾雨村是如何对待甄士隐的,就知道那些依附贾府的人以及帮闲、清客们,关键时刻是指望不上的。不用说别的,光听作者给他们起的名字就知道,什么冷子兴、“詹光(沾光)”、“单聘仁(善骗人)”、“卜固修(不顾羞)”等等,待到贾府大势已去,他们不落井下石就算是厚道的了。

    这样说来,甄士隐的下场也就是贾宝玉的了,遁入空门已经算是善终了。

    我所好奇的是,对生活的阴暗面点到即止的作者,会如何处理如此鲜血淋漓的场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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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开头里,还有一大段无法忽略的文字,就是贾雨村和冷子兴的闲谈。

    通过他们的闲谈,对贾府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进行了梳理,使读者不至于在后面关于贾府的情节展开后如坠云雾、晕头转向;此外,明确了贾府已经“萧疏”了,外人眼里的“峥嵘轩峻”和“蓊蔚洇润”,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已,它的衰败已经注定了;更重要的,通过对贾宝玉的反复讨论,对他的人物性格进行了定性:他成不了大仁大恶,是正邪两赋的“情痴情种”,使读者对于这样一个复杂的人物有个清楚的认识。

    很有意思的是,这段对话安排在了贾雨村和冷子兴之间。贾雨村不用说了,前面几回的故事让我们对这个的认识非常充分了,可是,他关于贾府和贾宝玉的闲谈,却让让我们对他在贪酷和势利之外有了新的认识,还是有几分见识的,难怪后来贾政喜欢他,希望贾宝玉和他多接触。

    冷子兴呢?通过后面的情节可以知道,在贾府这出热热闹闹的大戏里,他不过是一个最不起眼的小角色,是“周瑞家的”的姑爷儿,还曾因生意上的纷争让他的岳母托请王熙凤。可是就这样的一个路人甲,对于贾府运势的判断,竟然超过那些舞台中央的王侯公子,怎不让人心生感慨!

    真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啊!

    这种设置还说明了一点:即使你有多么不凡的见识,在现实世界里,还得仰那些“腹内草莽”的当权者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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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事开头难。

    现在头已开好,各色人等即将粉末登场,在作者精心铺排好的舞台上穿针走线,为墨黑的底子绣出一幅令人心摇目眩的锦绣华章。

    锣声响起,大戏就要开场了!

    甄士隐与僧道,网络图,侵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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