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雅文明我知之甚少。墨西哥对我等俗人最大的吸引力还是阳光沙滩,尤其是在天寒地冻的加拿大。一月,过完了新年,懒散下来的心情难得收拾,不如去晒晒。
图卢姆(Tulum)是离度假胜地坎昆(Cancun)最近的一处玛雅遗迹,自然也就是游人最多的一处——尽管规模不算大,历史也比较近。此处的另一个优势是靠着海,不影响晒太阳。众多玛雅遗迹当中,这是唯一一处依海而建的——不是金字塔,而是一座城堡,海边有望楼的城堡。
各种遗迹,我最喜欢的是庞贝。火山一喷,什么都给埋了起来,一转眼的功夫。挖出来一看,哪是民居,哪是教堂,清清楚楚,绝不会搞错。卖批萨的店,那炉子跟今天的一模一样。澡堂子里面,大池,水管,一应俱全。都不用闭眼,当年的繁华和各色人等的喜怒哀乐仿佛就在面前。
玛雅可不这样。图卢姆遗迹,进去兜一圈,多数建筑连残垣断壁都称不上,只剩下比地基高不了多少的一层,石头垒起来的,算是墙基。四面墙里,哪是厨房哪是卧室,谁跟谁有过耳鬓厮磨的缠绵,几时又成了摔盘子砸碗的龃龉,都无从想象。
大些的,那是公众场所,也许婆婆妈妈在这里开过会,也许金刚怒目在这里杀过人,谁知道呢?没有微信,这里就是朋友圈,不是每个人都晒,但不论什么时代总有人喜欢晒晒。
拜神也是要紧事。玛雅凡事都有一个神管着,这座算是有点颜色的是“画神”庙。别小瞧这点颜色,今天还能看见的,发点红发点黑的,都是矿石颜料。绿的蓝的,是用植物颜料染的,看不出来了。
看不见有什么关系呢?看得见又怎么样呢?连画神本尊也不见了。
还是殿堂更重要,必要起得高高的,必要铺得大大的,就算被岁月冲刷了打压了沉降了蒸晒了,都还能留下些昔日的光芒。
堡垒也是要紧的,不然怎么捍卫那殿堂呢?在海边望着,望不见巫山神女,还望不见来犯的海贼吗?
望见了又怎么样呢?玛雅到底是没了。没了就没了吧,也还留下些石头。黄肚皮的鸟忽上忽下地飞,一时就停在石头墙上,望。
一起望着的,还有占据了石头墙为家的蜥蜴,拖着长长的尾巴,抬着头,嘴向前凸着,仿佛连胸也挺了起来,望。
我去过的地方不算太少,但其中只有极少的几个是会让人停止思绪、忘掉自己的存在的。傍晚的金字塔,尚未褪去的夕阳和若有若无的灯光共同勾勒出斯芬克斯的轮廓,揭示的是历史的厚度。晚霞映照着因壁峭风疾而连雪都积不住的珠峰北坡,你以为你看到了地球的高度,其实那高度根本不是眼睛所能看见。科罗拉多大峡谷望不到边也望不到底,不小心就掀开了空间的宽度和深度。这时候,你只能站在最靠近濒临万丈深渊的悬崖边上去体会。只有在这样的地方人才感到自己在时间和空间面前的渺小。
而在图卢姆,在熙熙攘攘的游客裹挟之下,我居然又一次产生了时空之间的幻觉。海浪千万年如一日地拍打玛雅人建立城堡时所依托的山石,不厌其烦地抹去一拨接一拨的游人留在沙滩上的足迹。残存的石头墙上,蜥蜴正悠闲地望着天空,眼前的海与它无关,身后的石头缝是它的家。玛雅人没了,玛雅人的石墙倒成了蜥蜴的宫殿。历史与现实,一下子就交错了。长尾巴的蜥蜴,是会变色的变色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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