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谁换了箱子
山风越来越冷。一两颗远星在空中微微闪烁，篝火渐渐熄灭了。李天水看着驼队中那些年轻人一个个隐没入帐子里，他们行走如风，做事极麻利，话却很少。随后，他钻入了自己的帐子。
这尖顶帐架分上中下三段，是由细木挂钩勾连而成，便如建筑中的榫卯一般，自然而牢固，且收束极便捷迅速，只需解开八个连接细木的挂钩，这尖帐便能如收伞一般收起。
帐子并不大，李天水却借着油灯的亮光看了许久。方将背上的布囊、水囊解下，置于一张宽大的系绳交床上，随后卸下背上的货箱，又布囊中取出了一支箭。萧钧射上箱子的黑箭。
李天水将箱子放在褥毯垫子上，缓缓掀开了包裹于外的油布，手指抚摸着那个箭簇扎出的口子，两眼却紧紧盯着那处箱板，现出了十分古怪的神情。
仿佛发生了一桩难以置信的事情，而且蕴含着某种可怕的含意。
“嗒嗒嗒”，帐门口忽然响起敲击声，声响不大，李天水却不由浑身一震。他迅速将油布盖上了箱子背上。敲击声又响了一回。是有人在门外叩击帐架子。他快步走了过去，门开了，是杜巨源。
杜巨源扶着帐门边的细木，正煞有介事地看着帐布与木架子，李天水等了一会儿，道：“这帐子不好么？”
“我在各色商队中，很少见过这么便捷结实的帐子，”杜巨源叹了口气，“比我住的帐子结实许多。”
“那为何不进来坐坐？”
“外面还不算太冷，”杜巨源笑了，“你我今晚既无法共宿一帐，总可以出来聊聊吧？”
李天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回帐里披上了一件破羊袍——阿塔留下的唯一一件羊袍——走出了帐子。
“米娜呢？”二人默然走了十余步，李天水强笑了笑道。
杜巨源却没笑，他的侧脸在黑暗中看不出表情，“她这两日，离我很远。”
李天水不说话了，二人走向星光亮处的崖口，李天水忽道：“你以为，这支驼队如何？”
“头人滴水不漏，后生们皆是好手，”杜巨源笑了笑，“好得不像是一般商队。”
“故而杜兄起了疑？”李天水也是一笑。
“哦？李郎为何如此说？”杜巨源狐疑的目光扫了过来。
“若非如此，莫非还是人家的砖茶味道不够，杜兄要从戒指里加点料么？”
杜巨源停了步，目光钉子般盯向李天水，却见李天水的目光也在微微发亮，片刻后，杜巨源的目光缓和了些，他缓缓道：“原来你不止是个明眼人，眼睛还挺毒。”
“茶里没毒便好。”李天水淡淡道。
“王公见你第一眼，便觉你绝不是个寻常的草原牧羊人，”杜巨源沉声道，“现在看来，他的眼光也很毒。”
“可惜昔日的英雄已有些气短。”李天水看着群山外的远星，缓缓走上崖坡。
杜巨源眉梢一挑，沉默片刻，道：“也许他这几日的心气，只在如何能迅速走出这条山道了，”他顿了顿，又道：“你觉得智弘能把我们带出去么？”
“谁可预知呢？”李天水咧了咧嘴，“我只知现在走的这条道，与康居延所指，大致不差。”
“那你背上的箱子，还是当时背着的箱子么？”
李天水猝然止步，凝立在崖坡上。他走在杜巨源两三步前，却未回过头，杜巨源只可见他的发辫在脑后飞舞。二人正要向更暗处的谷道走下去。
半晌，李天水的嗓音方缓缓被风带了过来，“你是如何看出来的？”
杜巨源却向坡下走去，道：“你有没有想过，你的箱子，是何时被换走的？”
李天水慢慢跟了过去，“行入天山后，这箱子未脱开我肩背半刻。”
“故而在进入天山前，箱子已经被换走了。”
“在那之前，我亦背着箱子。只将他置于‘天山达坂’中的暗室片刻。便是你我相遇的那间暗室。”李天水苦笑一声，“也是有人潜藏其中，欲盗走箱子的那间暗室。”
“但那人并未得手。”
“故而那箱子，只能是在我睁眼看见你和米娜时，便已经被人换走了。”
“但我保证你躺在床上昏厥的那两个时辰，无人碰过你的箱子。”
“那便只有更早之前，我在那绳子上昏厥过去，’萨尔‘自铁笼中救下我之后。”李天水低声缓缓道。
“还有一会儿，你的箱子也离身了。”杜巨源低着头，仿佛在坡面寻找前人的足迹。
“山洞里。我把箱子甩给了你，”李天水微微一笑，“是你么？”
“我有机会么？”
“没有，”李天水摇头道，“你最多只有走十步路的工夫。”
“但已足够在你这箱子上，划上一个记号。”杜巨源笑了，“你知道王公挑的这些箱子，极易混淆。”
“哦？那记号已不见了么？”
“在那驿楼里已不见了。”
“你早已算定‘商队’里有人会觊觎这箱子。这一路上，你都在暗中观察这队人，”李天水转眼看向杜巨源，“但你本不必把这事告诉我。”
“你也不必把我袖子里的纸张还给我。”杜巨源缓缓道。
“我也不该看到上面的字。”
“所以你已经卷进去了，”杜巨源的声音忽然变得很低沉，沉得有些可怕，“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
“你想让我帮你么？”李天水已越过杜巨源身侧，低头对着山谷道。
“我想让你先看清一桩事。”杜巨源牢牢盯住他。
李天水没有说话，他心头泛上了越来越浓烈的不安，令他发不出声。
“只有你昏厥过去后，被我背入驿楼那会儿，那人才有机会，将自己的货箱，换了你的货箱。”杜巨源接着说下去，他的声音听来有些冷酷，“然而更奇怪的是，在你刚醒来后，便又有人钻入那暗室中，欲盗走你的货箱，”他顿了顿，声气压得更低沉，“你如何看待此事？”
二人已走至崖坡下，李天水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最有可能的情形，便是那个人发现自己拿错了箱子，想要再拿回来，”他的声音透出苦涩，“因为那人很可能立时想到，他背着的那个箱子，才是真正装着波斯圣物秘密的箱子。王公的计划里，我本就是一个诱饵、一个陷阱，但当鱼儿咬钩时，他却丝毫没有注意到。”
“也许只是因为，那人是王公身边最信任的人。”杜巨源苦笑了一声。
回廊内部暗处柔软的身影，在驿楼里背着李天水箱子的人，王玄策身边最信任的人，楼顶上乌黑的双眸和苍白的面庞。
李天水闭上了双眼，任一幕幕景象迅速闪过脑际。
杜巨源看着他，双眼却在发亮，“你若不信，此刻便可打开箱子看看。”
李天水摇摇头，过了许久，方道：“你是何时看出来的？”
“并不太久，”杜巨源叹了口气，“我确实一直观察着‘商队’里的人，但始终未料及是她。”
“杜兄知道她的身世么？”
“不会比你知道得更多。”
李天水又不作声了，二人在崖底谷道缓缓行走，头顶不时掠过几只飞鸟。李天水忽然觉得身上有些发冷，他转头道：“你寻我出来，若是为了说这些话，便该为我带些酒。”
“承诺王公的话，不作数了么？”杜巨源一笑敛容，又沉声道，“但此刻恐怕还不是喝酒的时候。你莫忘了，那人自你屋子里遁走后，王公房内几乎同时响起了一声尖叫。女人的尖叫。”
“自然不会是同一个女人。”李天水的声音也有些发苦，“她那时绝对未及遁入屋内。”
“那个尖叫的女人，只能是王公之后在廊道内看到的萧萧。”杜巨源冷笑一声，“她尚未来得及换上衣裳。”
“是为了令王公以为浴桶里有人么？”
“只怕是的。而且她做得很仔细，将隔间的门上了闩。”
“若是如此，她为何又冒险发出一声惊叫？”李天水皱了眉。
“问得好，”杜巨源两眼透出了光，“那屋子里，一定亦发生了不同寻常之事，必须将那个人，迅速唤回来。”
“所以她们两人是……”李天水哑着嗓子道。
“一党，”杜巨源迅速低声道，“你还记得，在小阿萨堡内，那萧萧如何砍断了自己的手臂么？”
李天水自然记得。萧萧本不必这么做的。
“所以那个人恐怕还是个极厉害的角色，”杜巨源抬头看着谷道上狭窄的夜空，“但还有一个人，却是更可怕。”
李天水你甩了甩头，他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维，已变得很缓慢，“是谁？”
这回换作杜巨源沉默了，走过七八步，他停了下来，缓缓道：“还有件事，我也可以告诉你。”
他将在酒柜后看见的两个人，简略说了一回。
李天水索性坐了下来，靠着崖壁，静静听着，同时以手指在地上写写划划。这条谷道漆黑一片，只听闻李天水的手指在地上划得沙沙作响。
“杜兄当时也是去那柜台后寻酒么？”杜巨源方说完，李天水便问道。
“是。”杜巨源的嗓音很平稳。
“那第一个蹿入镜中之人，自然便是她。”
“自然。”
“其后来的第二个人，莫不是也要去寻口酒喝？”李天水忽然抬了头，对杜巨源咧嘴笑了笑。
杜巨源看着，仿佛在探究他为何此刻仍能笑得出来，“寻酒喝却为何要蒙住脸面？”
“杜兄有没有看见那人的手臂呢？”
“看得很清楚，”杜巨源缓缓道，“那个人身上，有两条手臂。”
“所以他自然不会是萧萧，”李天水手指划地的“沙沙”声缓慢了下来，“杜兄以为那人随后潜入了王公的屋子，引发了萧萧尖叫？”
“时刻上联系得如此紧凑，我无法不作这般推想。”杜巨源看着地上的李天水，“而且，我觉得这个人的身影也有些熟悉，很可能便是‘商队’里的某个人。”
“我只知道，”李天水笑了，“这个人与你不同，他或许不喜欢酒，他喜欢鸽子。”
“你的意思是，那人是史禄山？”杜巨源蹙眉片刻，摇了摇头。
“史禄山喜欢的是活鸽子，那人喜欢的死鸽子，”李天水淡淡道，“酒桶里的死鸽子。”
“死鸽子如何到了酒桶里？”杜巨源看向李天水。
“自然是被人放进去，”李天水仍在轻轻划着地，“那驿楼里的信鸽皆是贵种，平生只做一件事，便是传信。这样的鸽子若忽然死了，一般只有两种可能。”
“信已为人截获，鸽子已为人所杀。”杜巨源缓缓接道。
“或者，信已根本传不出去，养鸽人不得不杀了鸽子，却将信藏在了一个秘密之处。因为他知道，后来之人若未收到鸽子，便会去那秘密之处寻找。”李天水说得更慢。
杜巨源看着他，默然片刻，缓缓道：“故而我看见的人，便是那信鸽原本要飞去找的人？”
李天水又笑了，他停了手，捋了捋发辫，“杜兄所知远过于我。你我走到这偏僻的山口，莫不只是为了吹吹冷风，你再问我些你早已知道答案的问题？”
天山山区本就有一股孤傲而卓绝之美，深夜沉寂笼罩下来，即便是圆锥形的缓坡的暗影，也带了一股仿佛与天地共生的荒野肃穆之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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