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我首次乘坐红卫轮赴穗求学已近四十个年头了。那是大姑娘坐轿的头一回,记忆中的车行船驶,总是那么的慢。
一、大治之年的边陲小镇
大概是粉碎四人帮后的第三个年头。也是国庆和中秋节过后不久。喜庆的彩旗还在海口街头猎猎的舞着。东湖公园的入口处和人民公园的烈士碑前,绽放着几簇艳丽的大红花。木棉树在东湖边高高的耸着。扶疏的椰子树在海府路上列着队。夹竹桃零零散散的在三角池的拐角处招蜂引蝶。偌大的马路上车行稀少,人流稀疏。这是我在一九七八年赴穗求学路过海口时的景象。
十年动乱刚刚结束,人们还在争论着‘’两个凡是‘’和‘’实践是检验真理的标准‘’的孰是孰非。各行各业百废待兴,物资匮乏。吃饭还得用上粮票。
那个时候,没有长假,没有旅游,没有新鲜的水果,也没有可口的月饼吃,两顿饭中还得搭配着一顿粗粮馒头。一切还得从简从俭。传统的中秋节还被当做四旧的锁在深宫里。生活中没有诗和远方。
那天风和日丽,海口的天空湛蓝湛蓝的。蓝天底下,一辆简朴的拉煤车,咕吱咕吱的从大英山出发,途经臭水沟,穿过龙昆北的那片沼泽地(世贸),沿着滨海公路向西,向着秀英港开去。那是海囗市在七十年代初开通的一辆小火车,这种老式小火车跑的比单车还要慢。是‘’’海南岛,十八怪‘’中的一怪。从这‘’一怪‘’中可以窥见海口人从前过日子的慢。是那种悠然自得的慢,像母鸡下蛋般的,一生只爱一个人的那种慢。
那火车是专门用来从码头上拉煤到电厂和媒厂的专列,有两节车厢是专门用来拉客的。车厢里没有座位,也没有扶手,有的只是黝黑的煤尘。行理只能放在车厢的踏板上,踏板上落满了煤灰。
车厢里没有开设大的车窗,人站在车厢里,闷热得透不过气来。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坐上火车,内心还是高兴得忘乎所以。也就无所谓这车里简陋的存在。
车动了,椰子树在退后,田野在边上相擦而过,我透过敞开的车门,不停的东张西望。
我望见了罐头厂高耸入云的烟囱,望见了酒厂蘑菇造型的水塔,还望见了秀英码头上笨笨的大吊车。一切都与农村的情景不一样。处处凸显着城乡二元结构的不同。也比较着城里人与乡下人的身份落差。
于是,我想到了四年以后我也将成为这座城市的一员时。心里不知道有多么的高兴。高兴得青春荡漾,我心飞扬。
我飞过了放牛的田埂,飞过了赶海的小路,飞过了金色的稻田,飞过了童年的梦想,然后飞入了城市的灯红酒绿。
几分钟后,车子便开出了市区。车子的右边是一片开阔的海滩,左边是一片长满杂草的沼泽地,沼泽地里还长着许多野菠萝和棘竹。
咸咸的海风吹进了车厢里,风中夹杂着一种潮潮的鲜味,那时候的海鲜才是纯天然的赠予,比现在的海鲜要野生得多。
台风刮过的椰子树,东倒西斜的横在海边,枯黄的椰子叶散落在路的两旁。大海在车的右边卷着浪花,发出滋滋的响声。许多小孩光着膀子,在滩涂的海泥中捉鱼挖螺。还有几只海鸟在滩涂上懒洋洋的啄着食。这一切在海岛秋风的轻撫下,恰似一帧海边秋日图。
那时的海口,常驻人口估计不足十万,只是一个边陲小镇。比邓公画圈前的深圳大不了多少。所以,车行一路,十分清静。偶尔有人骑着单车在海边的土路上与火车赛跑。常常是单车跑赢了火车。这种画面十分的美。
二、骑楼街上的旅馆
记得那时的海口,像样一点的旅馆不是很多。大概只有三家。一家是老车站对面的建国旅社,一家是‘’骑楼老街‘’上的‘’五层楼‘’旅店。再一家就是位于大同路上的‘’老华侨宾馆‘’。
建国旅社位于海府路上,距原来的行政区公署不远。在老车站的对面。是一家五十年代建起的四层楼的砖混结构的房子,文革前,乡下人来海口多数会住在这里,那时没有身份证一说,农村人连户口薄都没有,住店需要生产大队开具的证明。
文革中,建国旅社,曾是红卫兵武斗的一个据点,文革结束后,残留在墙上的千枪百孔见证了那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那旅社在后来的城市改造中被拆除了。
‘’五层楼旅店‘’位于海口钟楼附近的德胜沙路上。也就是海口骑楼的那条街上。是早期华侨们建成的老式建筑。现已成了历史文物,已经被保护了起来。
‘’五层楼酒店‘’还是海口最早的旅店之一。楼层的地板和房间的隔墙都是用优质木板制作而成的,楼梯也是全木头的。
旅客上楼下楼时,总能听到木板‘’咚咚咚‘’的响声。有趣的是,那木板做的隔墙,只能隔形不能隔音。隔墙的私密性不是一般的差。旅客住在那里,常常会春心荡漾。有一次我住在一对新婚夫妻的隔壁房间,半夜里,听到了那对夫妻上演‘’纤夫的爱‘’,那爱的吟声有点像五十年代上映的电影《夜半歌声》,那歌声不知惊醒了多少来住店的人,只是笑乐了那些常年驻店的采购员们,每次见到他们谈及那事,总是耐人回味的样子,像理发店里的剃头爹讲鬼故事一样。
只是我乘坐红卫轮的前天晚上,没有住进‘’五层楼‘’。而是住进了大同路上六层楼的华侨宾馆,那是达官贵人住的地方,就像现在的五星酒店。我住那里,是打肿脸孔充了一回胖子。同住的还有前来送行的吾弟。
华侨宾馆位于大同路,现在还完好的开业在那里,街道名称照旧。
当年的海口宾馆是海口的地标建筑,是归国华侨回来探亲和官员们出差时临时落脚的地方。很多农村人都以能宿它一晚而感到自豪。就像红卫兵初次在天安门广场被主席接见一样的高兴。
且那里离火车站也比较近一点,步行只需十分钟,拖着行理不用那么的费劲。好像住宿费也不是很贵,具体多少?已经记不清了。计划经济年代,物价都不会很贵。只是住店需要证明。我是凭着大学录取通知书住进去的。
虽说是高级宾馆,但是设施还比较简陋。两张一米见宽的硬板床,一张办公用的长方桌,外配一把四脚的椅子。床上铺着竹蓆,还有一个装开水的保温壶和两个玻璃杯放在一个印花的浅盘里。洗脸盆挂在盆架上,毛巾牙刷自带,还比不上现在的汽车旅馆。据说这已经是科长级的待遇了。像我这样的土包子,能与科长平着睡,就有着一种‘’一朝伴君侧‘’的喜悦,高兴得睡不着觉,白白的废了一个晚上的黄梁梦。
三、红卫轮上的巧遇和艳遇
小火车到达秀英码头已是上午的八点半了,码头上人头攒动,候船室里熙熙攘攘。九点半开始登船。
我拖着一个笨笨的木箱和一个麻袋的被褥。木箱里装着几件穿旧了的衣裤,衣裤没有冬夏之分。因为缺少布票也很缺钱,我们家的兄弟总是隔着一年,在春节到来前才添一件新衣。新衣穿在身上,几经‘’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也就是说,一件新衣至少要穿上八九年。旧了还能用他的剩余价值剪来缝制内裤、制做枕头套或缝制小孩的书包。
一件衬衣穿过夏天穿冬天。夏天挽起袖子穿,冬天扣上风纪扣,再添上毛衣和外套。那时的学生们的行头打扮,简单得像个农人走亲戚。船上的年轻人,看似学生模样的,大抵和我一样的拖着一个大木箱。而那天坐船的大多数是北上读书的学生。虽然行色匆匆,但要渡过琼洲海峡,也只能在这码头上坐上慢船。
话说我的那个木箱,是一位哥们用他睡觉用的床板制作而成的,那是一片无私的爱心。那箱子承载着我和朋友的拳拳友情,那情在我心中永驻。想抹也抹不去。
那是几年前,我处了一位女朋友。热络了几年,终于熬到了秋天。久盼瓜熟蒂落。谈婚论嫁正当时。我赶紧的备嫁妆。
村人娶媳妇,婚床,脸盆架,大红木箱总是必备的‘’小三件‘’。即使你是没有银纸购置‘’三大件‘’的穷小子,‘’小三件‘’也是不能免的。
于是,一直认为煮熟的鸭子飞不了的我,开始张罗着我的‘’小三件‘’。计划着择日抱得美人归。
因为我家无屋无头,无山无林。制做箱子的木材却是个大问题,尤其是制作木箱要用到的上好木材。于是好哥们不吝的拆了他睡觉用的床板,协同我做成了那个大木箱,菠萝格的材质,轻便坚轫而不变形。
本想结婚那天,新娘用上此木箱来装新衣,一定会乐翻天的,只要新娘一乐,新婚之夜我才能顺其自然的随手一抱,若她高兴允我抱出个贵子来,让母亲高兴高兴,也不枉当个农民的一生。
谁知道煮熟的鸭子真的飞了。准新娘义无返顾的嫁人了。嫁去农场当了一名割胶工人。她出嫁的那天,有人悄悄的旁边说,她的那位农场老公还没有我的一半帅(偷笑)。她之所从愿意嫁去农场而不愿嫁给我的理由是:农场有工资领,有白米饭吃,还有每年一套的工作服穿,还能成为一名光荣的兵团战士(那时的农场叫做兵团)。
当然这种意愿并不是她的错。‘’人向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乃人的本能,人人同此心。其实我也曾经向往过农场,做梦都想。
有一年,农场派人到公社来招工,前去报名的人很多,我也去了。只是政审时被刷了下来,理由也很简单,说我学历不够,回乡数年,不是想参军就是想外出,从来就不安心农村劳动,怕苦怕累,不是个好青年。好像农场工人不用劳动就能得饭吃一样。所以农场始终没有我的份。我也曾想过,嫁去农场当个上门女婿算了,但也没有人愿意为我成媒。只好作罢。
所以我的那个箱子一直没有人爱它。寂寞了数年。这一次适逢我要赴穗读四年书,所以只好让它陪我异乡为异客了。也很好!
不好的是,登船的那一刻,我却遇见了我的那位嫁去农场的初恋。目送她挽着她老公的手,拖着一个大皮箱,移着莲步,款款登船。听说她是随着老公的家人一起去香港定居的。她的那个大皮箱显然比我的那个木箱漂亮许多,也气派得多。
那一刻我心生嫉妒。用心理学家的话来说,叫做‘’见不得别人比我好‘’尤其是親近的人。就像格林童话里《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里的那位皇后,见不得‘’白雪公主‘’比她漂亮一样,非得把人杀死不可。我的心中徒生黑暗。想想她以前也曾经携着我的手出双入对过。甚至还拉勾上吊一百年不会变。
梦中几回,我还拉着她的手奔向月球。如今她的那副纤纤玉手却握在别人的手心里,而且是同乘在一艘船上。那是怎样的尴尬呀?此时此刻一个人的心得有多么强大才能挡住嫉妒恨呀?
好在这时,我的一位同学在大声的叫我。他也是去广州读书的。他的身边有两位漂亮的女生同行。一位成了她的内助,而另一位被我船上相伴了,她后来成了我的疗伤医生。
好在我们穷学生都住五等仓。在船的最底层独闷其热。而那对农场的新婚夫妇住的是三等仓,从此不再相见,避免了重逢的尴尬。
十点半钟,船终于开了,我们在船上向海口挥手道别,向木兰湾的灯塔说声再见。夜雾降临后,红卫轮在茫茫的大海中慢慢的移动着,船是那么的慢,像厦门海上的漂流瓶。
习习的海风吹在甲板上,我与她靠着船弦仰望星空,月亮在云中穿行。船在浪中起起伏伏,由衷的,我的心情舒畅了许多,第二天下午船终于靠岸了。船靠岸后,我和那位女孩就像泰坦尼克号上的那对情侣一样,心中生了理想的翅膀一一在人生的慢车道上,踽踽前行!四年后,那女孩成了我的妻,伴我一起渡过了高山浅涧,淌过了险滩激流,那些喜欢和不喜欢的歌都成了生活的节奏,在通往金婚银婚的路上夹道飞扬!!
若干年后,我终于成了海口的一员,看着海口从小镇变成了都市,和它一起由慢变快又由快变慢!快的是生活的节奏,慢的是变不厚的钱包。一切都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海口了!
Lin Daojin
2017.10.11曰于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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