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绪真,你也坐这儿啊。”语文课后,刘德华破天荒地来到隔离区。孙绪真看看了课桌上的书本,表示都是属于自己的,这座位也一样。
“知道自己为什么坐这儿不?”他的话耐人寻味,笑着,两道法令纹把刘德华黝黑的脸扩张开来,显露出虚情假意的面容。
“不知道。”如果是指玻璃窗之外的原因,确实不知道。
“不知道?”
他笑着表演出很惊讶的神情,“哼哼,仔细想想,仔细想想吧。”刘德华揄扬顿挫地说着扬长而去,孙绪真周遭传来几声不大的冷笑。忽然间,孙绪真的心脏猛地收缩,他告诉自己不能待在这里,一定要逃出隔离区。那些眼神,那些笑声,孙绪真再熟悉不过了。卢释腾是聪明的,翁予韶是幸运的,而自己,则逆来顺受。要不了多久,很快就会出现下一个丁裕家,下一个温启仁。孙绪真明白,在隔离区的时间一长,就再也变不回普通人了。孙绪真找到唐帝,希望他能帮助自己尽快得调回原来的座位。
“你扰乱了课堂纪律。鸟都已经死了,你还去管那么多干嘛?”听了孙绪真的来意,唐帝毫不客气地指责道。
“只是……”
“雷老师让你把它人出去的时候,你就应该这么做。”
“扔出去?我不能……”
“为什么?”唐帝眉头上隆起的两块肌肉向外凸起,“死了的生命就不再是生命了。”
“不是了吗?”
“是正在腐烂的尸体。”
“唐帝,我……”孙绪真思维混淆,他唯唯诺诺地说,“曲奇被送走了,我心情不太好,可能一时间没有……”
“为了高考?”
“呃,我父母是这样说的。”
“噢,太糟糕了。”唐帝安慰道,可并不是怜惜的语气,“下午放学你和我一起去找雷老师。”
“是吗?”
“我会想办法的。”
“谢谢。”
“不用客气,我们是朋友嘛。学习这么紧张,雷老师当然希望大家可以拥有良好的课堂环境。我正好要去找雷老师,你和我一起,先问窗户什么时候能修好,然后就说那些女生被鸟吓着了,才非要喊你拿出去的。”
“那些女生?”孙绪真惊愕地问。
“对。”
“谁?”
“穆芷善”
“穆芷善?”
“是的。”
“可是……”
“我听到她的声音了,就说是穆芷善害怕那只死鸟,一直吵着喊你去丢掉。”
“这样就可以调回去了?”
“对,这样就可以调回去了。”
“那穆芷善……”
“不用担心,不会有事的。”
孙绪真跟随唐帝前往高三数学组的教室,大概不到一分钟的样子,他们两人就站在了班主任的面前。当唐帝跨进教室的时候,老师都主动打着招呼接着寒暄几句,而他的同桌,似乎是不可被看见的。雷振铭正伏案工作,一边用红笔批改试卷一边骂骂咧咧地备注文字,头顶一侧松散的长发偏向脑门并且弯垂地挂在上面。雷振铭无比欣赏地看着唐帝,当注意到身后的孙绪真时,他飞快地搓了搓酒糟鼻意味深长地注视着对方。
“雷老师。”唐帝尊敬地说。
“唐帝。”
“我想问一下玻璃窗什么时候能修好,这样孙绪真就能坐回去了。”
“这个嘛,不好说。这段时间都很忙,紧接着又是运动会。”雷振铭瞅了一眼孙绪真继续说道,“你周围都坐着哪些人?原来的座位。”
“同桌是唐帝,后面是穆芷善和……”
“那女生啊。啧啧啧,她平时表现怎样?”
孙绪真下意识地望向唐帝,他也正万分期望地看着自己,从他的眼睛里孙绪真读出了自己应该说的话。
“还好。”孙绪真不加掩饰地说。
“还好?”雷振铭震惊不已地瞪大了眼睛,但他的目光并没有指向孙绪真,而是唐帝。
“我们有在晚上第三节课留下来自习。”
“不是抄作业吗?”
“不,当然不是,我们把所有的错题都对照相应的知识点进行练习。”
“是吗?我是这样想的,以她现在成绩坐在这个位置有点碍眼,应该让给愿意学的人。我认为,你应该和唐帝做到坐到更前面的位置,离黑板、离老师更近的地方。”
孙绪真再次望向唐帝,自己没有说出同桌预计的话,但依然求助于他。唐帝越发稀疏的眉毛居然令眼神也变得奇怪,他不慌不忙地说,“我们当然希望能有好的学习环境。”
“穆芷善上课是不是经常说话?”雷振铭话锋一转严肃地问道
“没有。”
“没有?”
“没有。”孙绪真坚定地说。
“我觉得教室最后一排的那几幅货色有点影响课堂纪律,你坐在中间刚好,把他们都分开。孙绪真,你先临时在那儿待一阵子行不行?”
“行。”
当他们离开高三数学组的办公室时,当他们走得足够远一直来到四班教室的门口时,唐帝怒不可遏地责怪起孙绪真。
“你这是在干嘛?疯了吗!?”
“我不能那样……”
“不能?不能什么?”
“我不能那样对穆芷善。”
“不能?还是不想?”
“什么意思。”
“一起自习,”凶恶的目光终于是藏不住了,唐帝粗鲁地说道,“还有柳宫花是吗?”
“她也想要认真读书。”
“玩完了卢释腾再来找到你,她是什么样的人全年级都知道。”
“我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看你是不想再坐回去了。”
“没关系,在隔离区也是临时的,等窗户修好了就能回来……”孙绪真面喃喃自语地说。
“你还真以为是因为那个烂玻璃窗?你放弃了作文竞赛,也放弃了四班的荣耀,现在又为了只死鸟和雷老师做对……”
“当时还没死。”
“可最后还是死了!”唐帝怒发冲冠的模样甚是可怕,他瞪着孙绪真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最后丢下一句话拂袖而去,“不可理喻!”
回家之前,孙绪真还特地去看望了泡桐树下的坟墓。这里不常有学生来,即使是打扫校园卫生,也不会愿意负责这一块区域。只要一下雨,泡桐树周围总是一片泥泞,旁别的水泥地面也铺满了折断的枝桠和散落的花叶,它们重叠堆压饱含水分,稍不注意就会因湿滑而摔倒。埋骨之地早已消失地无影无形,它确实就在泡桐树下,只是已被覆盖。自然环境与人类社会的区别也在于此吧,即便死后,也将受到另一个生命的照顾。
周末的晚餐在静默中完成,只有客厅里的电视机在自说自话。不用警惕曲奇会跳上餐桌,更不用担心曲奇会趁机钻入被窝撒尿——因为它已经不在了。孙绪真很快就结束了进餐,收拾好碗筷后躲进自己的卧室。他拧开台灯的旋转按钮,看着桌面的光圈发呆。离开了隔离区又有什么用呢,只不过是离开了隔离区,邪种监狱还在,座位还在,我还在。他确信今天下午没有说错话,唐帝会理解的。
北楼的外墙贴着些横幅,不外乎是:只要没学死,就往死里学;除了高考,你一无所有;高考,改变命运的独木桥之类的。为了让标语更加醒目,纷纷用上了鲜艳的色彩。从外面看来,这里似乎真的充满了生气蓬勃的活力。对外面的人来说学校是无忧无虑的温床,否则怎么会挂上积极进,奋力拼搏的标语。考大学已经成为一个不能拒绝的选择,雷振铭给出了最简单浅显的理由。
“现在的大学生多如狗,考不上大学,你们连狗都不如!”
他说,如果考不上的大学,将在社会的最底层永远遭受压迫。最累的工作,最差的住房,最少的收入,最丑的老婆,以及最穷的自己。听上去有点唬人,但雷振铭说这便是现实。如果外面的世界才是现实,那在学校里面的又算什么呢?连狗都不算的物种,一个未知的存在。那困在隔离区的孙绪真又算是什么呢?我是谁?他不知道。这是个奇怪的问题。一个人,他有着父母给予的名字,时间安排的生日,镜中可辨的面容,却不知道自己谁。谁才有资格定义自己,要怎样才能定义自己。孙绪真甚至不敢相信自己的年龄,他的身体仿佛同时属于新生的婴儿和垂暮的老人。到是什么在令自己被迫地成长?这不是抱怨或惧怕,孙绪真只是搞不清楚也弄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教室的门牌上写着高三四班。它不同于别的年级,更区别于其它班级。如果你告诉一个人自己的年岁,他只会听得一片茫然;倘若你告诉他自己在毕业班,对方便替你紧张;要是再补充上育坚中学高三四班,对方则会激动不已。询问月考成绩,最高的分数,最低的分数,年级排名,全市排名,全省排名……一个个的数字,全是数字,用数字去概括一个活生生的人。就和星座一样,只要按图索骥,对号入座。生于八月三十一号,处女座,所以,你便是这样的人;月考成绩四十七点五分,差生,所以,你便是这样的人;清晨七点二十九分,迟到,所以,你便是这样的人。
人类的尽头曾是神明,而现在则被禁锢在数字里。数字分解了世界,数字简化了人类,好让一切的变得快速,高效。所有的感官不再试图去理解无形的音乐和无声的画作,即便语言和文字也是为了获取信息而非交流情感。现在,人们用一切手段去量化可观察和触碰的物质,以便即时可用,却不设想其多样性。用最快的时间复原魔方,在最短的时间完成阅读。结果可以看见,而过程却只能感受。即使最简单的事物也和无边的宇宙一样深不可测,充满奥妙。人们最开始也有着与自然相处的兴趣,直到丢下放大镜不再寻觅花园泥间的蚂蚁。
量化,解决问题,以对错判断选择。赚取更多的利益,攀附更高的权势,这便是对;放弃更高的收入,失去升迁的职位,这便是错;踏上可能成功的捷径,是对;闯入也许失败的荆棘,是错。结果,用数字衡量。而其中的意义,则无足重轻。数字构成了里面的学校,数字构成了外面的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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