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何处
2002年的尾声，一切都好。云朵在天空自由地创作，建筑工地高唱春日序曲，呼喊着人走出办公室，拥抱城市的嘈杂。
王净走出教室的时候，嘴上依然挂着一丝微笑，体会着将核心素养传递给学生的满足感。
“王净，你的电话响了一整节课。”
王净像是有预感般，悄悄地走出办公室，神色凝重地给母亲回拨了一通电话。
“喂，爸爸现在在ICU，情况很不好。”接电话的是哥哥。
王净瞬间懵住了，她不知道ICU意味什么。她只是回想起，打她上高中以来，父亲就接连不断地被送去医院，因为车祸，因为酒后失足坠楼，因为酒精中毒。
“那我……”
母亲迅速地接过电话打断了王净的话语，“这边的事情，不用担心，他现在在ICU，你也看不到，安心教书，不用回来。”
王净的耳边开始充斥着蝉鸣声、嗡嗡声、咔嗒声。是的，她的应激性耳鸣又犯了。
“不用担心，安心教书。”微信对话框里弹出了母亲的嘱咐。
第二节课预备铃响起的时候，王净的脑中还在不断播放各种预设，循环着可能的结果。
此时，办公室门口的电子屏幕开始预报，“2002年11月16日，广东爆发了非典。”
“老师，上课啦！”
科代表过来喊王净的时候，那些无法自控的情绪和假想还在王净的脑海中源源不断地冒出来。但当科代表拥抱她的时候，她习惯性地微笑着，“走走走，老师都忘了还有一节课呢，谢谢你呀，可爱的佳佳。”
“老师老师，这道题你好像讲得不大对，应该是这样……”
“哦？对……你说的没错。你们真的很棒耶，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呢。”
在这堂课上，王净不断地提醒自己，除了在平静日子中，带领学生体会味觉上的快感，听觉上的舒适，嗅觉上的愉悦，更重要的是在意外发生时精神的自控。
但事实证明，精神的自控抵不过情绪的波动和心灵的紧张。她是一位尚未形成个人教育风格和教育理想的年轻教师。当个人哀伤落下时，她是那般慌张，那般惶恐。她给自己赋予了太多关于教师这个职业的意义，所以她不敢哭泣，她不敢悲伤。她也不知道她该不该表现出悲伤，能不能表现出痛苦。
这样的矛盾和纠结持续到了周末，王净买了一张回老家的早班动车票。
下了动车后，王净直奔医院。不出所料，她在重症监护室家属等候区看到了哥哥眼神中的担忧，观察到了母亲脸上堆出的“难”字。她知道保持他们这种状态已经六天六夜了。
“请王可虎家属到谈话室！请王可虎家属到谈话室！”
医生平淡地说着，“预后极差，跟前几天比甚至更糟糕。当天的抢救时间过长，脑部缺氧太严重了，按现在看基本是无法康复，醒过来都很难。你们还坚持？”
哥哥果断地说道，坚持。
王净根本没有想到，情况比自己预料得更糟糕。在回来之前，她甚至觉得父亲能跟之前一样，逢凶化吉。
“那这样，去窗口缴费吧。”
谈话室的电子屏幕在紧张地播报着非典的最新发现情况。“医者仁心”四个字在王净的眼中不断放大，放大，传递出危险信号。
父亲的病和非典毫无关系，但是她却从中找到了一丝的联系。
王净清楚地知道，个人的哀愁和焦虑如果没有得到消解，整个时代便会陷入消极。个人的命运和国家的命运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
“别担心，会好的。”同在重症监护室等待区的家属拍了拍王净的肩膀。
还好，我们身处的是最好的时代，处于一个愿意互相理解，互相支撑的年代。
“等爸爸醒过来，我们会叫你的回来的。”哥哥递出这句话时，王净就被赶回某圳。
王净在周一的周会赶回了某圳。学校里的一切如故，并没有因为她所遇到的困境而发生改变，周围的学区房还在如火如荼地施工，学生依然咋咋呼呼需要威慑才能静心读书。
“打印一下今天的卷子。”
“申请一下今天的备课场所。”
“写一下备课记录。”
“去胶印室取一下卷子。”
日常的琐事和备课任务依然压着她往前走。她搞不明白教育的意义是什么。为什么除了教育以外，还有如此多的琐事。它们本身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她憋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必须要说些什么，但是怕自己说的不对。
她觉得她该对这个世界说两句抱怨的话，却发现自己确实被这个时代保护得很好。
她知道，这个时代保护着无数个像她这样努力且纯粹的前进者，以至于她曾经贪婪地接受时代赋予她所有的偏爱。
她知道，往前冲不动的时候，可以停一停，因为身后还有国家可以依靠。
周会的第一个环节，对着五星红旗唱国歌的时候，她落下了泪。她知道，在国家的庇护下，她可以落泪，不用假装坚强。
迷茫，是每个年代的年轻人都有的关键词。但在国泰平安的今天，迷茫会随着年龄的增长，逐渐转化为个人的痛苦。
对于即将奔三的年轻人而言，屋檐的庇护和车马的加持才会稍微减轻一些痛苦。
王净也是万千八零后中普通的一员，她同样有没车没房的痛苦，她也没有体会过亲密关系的甜味，更没有坐拥物欲的快感，但今天，她多了一层家庭的悲哀和重担。在返回某圳的时候，她把自己卡里仅剩的十万块钱全部打给了哥哥，因为他们已经做好了倾尽全力的准备。比起一无所有的痛觉，她更在乎的是“好起来”。
在学生和家长看来，王净的手中握着一群人的未来，是神圣的。尽管许多的学生赞叹她温柔和活泼共存，尽管家长夸赞她带班有方。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的内里是空的，是虚的。讲台上幽默风趣，挥斥方遒的她走下讲台后，是无趣的。
早晨，王净匆忙地下了地铁，跑步冲向学校的时候，她遇见驾着奔驰送学生上学的家长时，社交性微笑的背后是一无所有的唏嘘。
她知道家庭幸福不可急，也知道物欲不可求，但她骨子里有一股悲伤。她倒也不是排斥这种感觉，只是她也渴望有一辆车是为她而开，有一扇门是为她而造。
周会结束的时候，她很快地缓过神，向学生强调了戴好口罩，做好防护措施的重要性，也提醒学生距离高考仅剩一百多天了，当珍惜时光，不留遗憾。
在全民防疫的背景下，个人的悲欢显得尤为渺小。在全民高考的背景下，个人的愁苦显得尤为卑微。她今天还需要跟十个学生谈心谈话，帮助他们激发背水一战的动力，她今天还需要自编两套练习供学生使用，她今天还需要做很多“谁都能做的”琐碎事情。但她知道，她最需要的应该是陪在父亲身旁。而她也只有藏在宿舍里，才敢放声大哭，悲叹时代的尘埃落在自己身上的重量。
大课间活动时，王净仍在洗手间里梳理着自己不能尽孝的情绪。但她忘了作为班主任需要时时跟在学生后面。她清楚地记得，她刚入职时对自己的要求，走近学生，绝不掉队。但她这一次，真的掉队了。
可能是平时事无巨细地提醒班上的孩子，也可能是并没有帮助学生养成自主管理的习惯，一旦她没跟学生呆在一块，果然班级就散了。她匆匆忙忙地赶去操场，整个班级正被留下来进行批评教育。
教育的意义是什么？是培养学生的自主管理能力吗？是培养班级是一个整体的默契吗？是其身不正呵斥其从之吗？她想了很久，给出了无数的答案。但她知道教育本身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所以，她接受了母亲的嘱咐，“把工作做好，不要掉队。”
父亲在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挣扎后，最终还是因为并发症无力回天。
庆幸的是，王净在最后的时光是陪着父亲的。她拉着父亲的手，细数他们经历过的一切。她告诉他，她给他盛了一碗饭在客厅里了，她帮他把风扇打开了，她帮他关好了电视。他像是听到了一般，笑着离开了这个世界。
遗憾吗？后悔吗？王净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状态。但她清楚地知道一件事，自己在这个世上，没有父亲了。
办完父亲的葬礼后，王净又回到了某圳。
其实，当天是周末，并没有什么非做不可的工作。王净不过是自私地想逃离家。一看到电视机，看到遥控器，看到碗筷，看到阳台，都会不自觉地流眼泪。她逃到了某圳一中的教职工宿舍，逃到了一个没有记忆，没有亲人的区域，妄图在这个区域忘却一些不愿面对的心结。
但思绪紧紧跟随， 它缠绕着王净，甚至在夜半时分非常强烈。
自责，内疚……
王净从这些不太阳光的思绪中开始思考人活着的意义。
妈妈说，人活着本身就是意义。
在放声大哭过无数个夜晚后，王净发现父亲的形象越来越模糊，甚至比不过影视剧里某个鲜活的父亲的扮演者，她开始自责，痛苦，惶恐。
“紧急通知！请各班立刻排查，2月10日以来，深田旅居史的学生及共同居住人。”
“紧急通知，请各班立刻排查，3月1日以来，泉田旅居史的学生及共同居住人。”
在层层摸排中，一批批学生响应政策，居家隔离时，王净的世界渐渐明朗。
生命的消逝，是你无法掌控的，而在生命可能发生改变的时候，你可以做的事情很多。你可以关怀，呵护，表达。与其用急躁，不安，惶恐面对世界所有的不安，不如踏实拥抱每一秒。与其用不解，怀疑，斥责消耗自己，不如行动起来。
因为，这个世界还需要你。
后记
2022年3月15日，天气晴朗，奥密克戎还在肆虐。王净的耳边没有了建筑工地的施工声，没有大车急躁的喇叭声。她睁开眼，回想起二十年前发生过的事情，她仍在编辑工作和家庭之间的分割线，但她的心灵却格外轻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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