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

晚饭后，海燕收拾完餐桌和厨房，像往常一样，端着一杯水，走向沙发那个固定的位置。

她家的沙发是三人位加一个躺位，躺位的旁边是一个硕大的按摩椅，那是老公送给海燕的三八节礼物。多年来，海燕跟老公已自发养成了习惯，闲暇时，她霸占躺位，老公或坐或横躺三人位。

海燕在沙发上调整好半坐半躺的姿势，拿起手机，刚想继续追剧，突然想起“学习强国”还没做完。虽然单位已放松了要求，很多同事也只是有一搭无一搭地学着，但海燕想，已经坚持了好几年，放弃太可惜，就算不为学习，为“坚持”而坚持，也是值得的。

海燕打开“学习强国”APP，意外发现“强国通”上有消息提示。她本不想看，以为是问卷调查类消息，可不点开消息，那个提示就一直在。强迫症作祟，海燕顺手点开消息:

“你好啊，优秀的人果然在哪都优秀，天天看你霸榜第二名，今天忍不住跟你打个招呼。”

海燕盯着消息前面那个名字，愣怔了很久。尔后，突然心虚般直起身子，觉得还不对劲，又站起来，端着杯子走向了了沙发靠窗那个位置。

正在按摩椅上按摩的老公，奇怪地笑问:

“干嘛占我的位置，是良心发现了，要把舒服的位置让给我？”

海燕强压砰砰跳的心脏，不动声色道:

“我要答四人挑战赛，按摩椅咯吱咯吱地捣乱，我容易分神，名次落后了你负责呀？”

老公继续在按摩椅上颠簸摇动，海燕把沙发扶手边两个抱枕的位置调整好，就迫不及待地躺下了。地方是窄了点，但举起手机才发现这个位置的妙处，沙发跟窗帘紧挨在一起，手机画面，面对的除了海燕的脸，就是沉默不语的窗帘，完全不用担心老公窥见手机上的内容。

海燕又打开那个消息页面，死死地盯着那个名字，心里开始翻江倒海。是他吗？是那个自己不敢回忆，却忍不住在每年阴历的九月十四都会默默祝福的那个人吗？

那个叫邵东的男孩，不对！那个叫邵东的男人，曾经那么久远又顽固地占据着她的心。最初的几年，每每触及心底这个名字，海燕的心就似被蚂蚁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噬咬般刺痒和灼痛。世人都说时间是良药，能医治一切伤痛，可为什么直到三十多年后的现在，想起这个名字来，心里还会有淡淡的伤感和不甘？

回复他吗？不了，假装没看到吧，说不定是另外一个人呢？毕竟世上重名的人太多了。

不回吗？可还是好奇，既然出现在同一个“学习强国”圈子，就肯定在同一个系统上班，应该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吧？为何偏偏今天给我打招呼？难道三月初十，对他来讲也是一个特殊的日子？

海燕盯着那个页面，出了神。这时那个静止的页面又冒出一条消息:

“消息显示已读，说明你在线，对吧？这是我的电话，方便的话加微信联系。”

后面跟了一组号码。

海燕抬头看了一眼老公，他此刻已经躺在沙发躺位上，戴上耳机看起了视频，不知道看到啥好玩的，正咧着嘴笑。

一个突然出现的老同学，至于这么心虚吗？海燕不禁嘲笑自己，觉得自己过于大惊小怪了，完全不像一个阅历丰富的四十多岁的女人。

跟老公谈恋爱时，海燕跟老公坦白过自己所有的“情史”，有疯狂跟踪的，有醉酒吐血的，有勇敢闯进家门当着父母的面示爱的……海燕把那些名字讲得坦坦荡荡，只有“邵东”这俩字，她从未提过一次。

其实，她跟邵东，并没有很深的交往，他俩所有的交集，不过每人给对方写过一封信，几年后车站偶遇，互相打了个招呼而已。况且写信时，彼此还那么年少，年少到什么都不可能发生。但也许正是因为“年少”，这个名字才如此被她刻意雪藏，才如此刻骨铭心。

邵东是海燕的小学同学。小学一至四年级，大家都在自己村里上学，五六年级时，才划片集中到一起上课。一个片区的他俩，就这样分到一个班里，邵东是班长，海燕是学习委员。

那时的邵东，坐在海燕后位，成绩并不算突出，当然不突出是相比较海燕来说的。毕竟，那是海燕一生最高光的时刻，随便学学就能稳居级部第一，因此学校的荣誉，所有出头露面的事，都会毫无悬念地落在海燕身上，比如去镇上中心小学演讲，去县城参加“少年先锋队代表大会”，虽然海燕并不热衷甚至有点排斥这些，但生在那个成绩独尊的时代，她也只能被动接受学校的安排。

海燕跟邵东五六年级时虽然前后位坐着，虽然都是班委，彼此之间连话都没说过几句，顶多偶尔传达一下老师的安排。初中，他们来到更远一些的镇中学，海燕二班，邵东四班。那时，整个学校只有初三的学生可以住宿，父亲怕海燕每天骑自行车奔波十几里路辛苦，找了关系把她安插在初三宿舍里。

跟海燕一样靠走后门住校的，每个班都有那么一两个。虽然不同班，但大家晚上都聚集到同一个教室写作业，有时在这个班，有时在那个班。三班有个叫静香的女生，很喜欢海燕，总是挎着海燕的胳膊一起回宿舍，一起去学校周边的村子看露天电影，一起悄悄说些女生的小秘密。

静香比海燕早熟，已经开始喜欢男生，并没羞没臊地对着镜子学会了抛媚眼。她不允许海燕傻愣愣地只知道学习，她觉得她肩负着帮好友长大的责任，她甚至像人生导师一样，引导海燕去挖掘自己潜意识喜欢的那个人。

一天，静香威逼利诱，说海燕已经知晓了她的秘密，作为交换，海燕也必须报出一个她喜欢的男生的名字。喜欢谁呢？海燕绞尽脑汁，想起上小学六年级时，邵东有次因病请假没去上学，她心里有过莫名的失落和烦躁。那就他吧，虽然他穿的有点点土气，但遮不住他的阳光和帅气，海燕心想。

几个月后，海燕很意外地收到了署名邵东的信，信写得很长，但她只记住了一句话:你那么优秀，要把精力放在学习上。

海燕读罢信，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气得浑身颤抖，即使她再不开窍，她也能看出那是一封拒绝信。简直没天理了，我招谁惹谁了，平白无故就被人拒绝？！海燕咽不下这口气，哆嗦着地写了回信，指责邵东莫名其妙，嘲笑邵东没有任何立场管教她的学习。

当年中考升学率很低，考不上高中，就意味着得回到村里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生活，而考上高中，就有了跳出农门走入城市的机会。在现实面前，在考高中的巨大压力下，海燕慢慢忘了她遭受过的那个奇耻大辱，以至于在高中毕业后的某个假期，她跟邵东在县城车站偶遇，面对邵东那张让人看了心生怯意的帅气脸庞，面对邵东主动招呼，她红着脸做了热情的回应。

为啥要对他笑呢？忘了当年他是咋侮辱你了？不说骂他一顿，骄傲地翻个白眼完全应该吧？！事后，海燕懊恼地想。

在加微信之前，这便是海燕跟邵东所有的交集。时过境迁，岁月给了他们足够的城府，加上隔着网络的安全距离，现在的他们，已经可以像每一对重逢的老同学那样，虚张声势地寒暄、叙旧。

他们两家现在住的很近，不过两站公交车的距离。他们互相感慨，离得这么近，十几年来居然没有碰过面。他们相互客套着说自己老了，邵东还顺手发来他两个儿子的照片，像每一个自恋的老父亲一样。海燕笑说从他儿子脸上，没看到他当年的影子，邵东就顺势说，不如吃个饭见一面吧，你也许根本不记得我长啥样子。

话虽这么说，饭约的事一直没落到实处，他们还是泛泛地聊共同的同学，聊各自的工作，聊老家和现在的小家。

某天下午，邵东突然发来微信，说中午喝了酒，想借酒劲求证一件事，初二时他桌洞里那张写着“三月初十”的纸条是不是海燕放的，因为落款是一句诗，里面隐藏着海燕的名字。

海燕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邵东当年会无缘无故写那样一封拒绝信，肯定是静香，是她把我的生日和名字放在了邵东的桌洞。

此刻的海燕无意再指责好心办坏事的静香，因为那是静香对她好的方式。况且初三后期，静香知道自己考高中无望，曾承包了一个学期海燕的打饭和洗衣，海燕上高中后，静香还托亲戚给她送过饺子和鞋垫。

这些年，每每想起静香，海燕心里都充满了愧疚，静香掏心掏肺地对她好，她却疏远了静香，甚至躲避着她。造成她跟静香疏离的，既因不同的境遇，已经没有多少共同话题可聊，也因静香信了某种不知名字的教，言谈举止都带有让海燕不安的东西。

面对邵东的询问，海燕明确告诉他，她并不知情这件事。但想到邵东几十年来一直记得她的生日，还特意在她生日这天，通过“学习强国”跟她取得联系，她心里还是很感动的。她似乎也觉得，这么多年来，每年九月十四这天她默默送出的祝福，也得到了回应。

海燕开玩笑说:

“啊哈，你可是我生平第一个有好感的男生，可怜我出师未捷身先死。你可算有理由跟同学们吹吹牛逼，也有资格居高临下嘲笑我了。”

沉默了很久，邵东才回复道:

“难道你真的不知道我一直暗恋你？我家境不好，成绩又差，自卑到完全不信那是你给我的纸条，但它又真实的存在，所以我给你写信劝你好好学习进行试探啊……”

海燕借口他醉了，让他睡一觉，中止了当天的聊天。但不可否认，海燕心里的某根弦动了，她似乎越来越按压不住自己的幻想，似乎对未来有了某种又害怕又渴望的不可描述的期待。

日子表面波澜不惊，海燕心里却不时惊涛骇浪。下一次聊天会说什么？如果他提出见面，该怎么回应，拒绝还是应允？悬崖勒马还是……？

各种念头涌现，海燕的情感和理智互相拉扯，她一会儿甜蜜一会儿苦恼一会儿又烦躁，完全被一股未知的即将到来的不明力量牵制着，让她见识到了什么叫心乱如麻，也让她心头不时闪现“飞蛾扑火”的冲动。

周末，海燕跟老公一起回老家，走出小区很远了，才发现走得匆忙，换外套时，忘了把手机从家居服口袋掏出来。老公要调转车头回家取，海燕说算了吧，单位从来没有急事找，孩子有事都是在咱三个人的群里说，手机带不带都一样。老公调侃说:

“今儿去市场买东西看来得我付钱了，一共每月就给我那么点零花钱，又想法子要回去，你就是故意不带手机的。”

“还可能错过了重要约会呢，我损失更大，小肚鸡肠！”海燕笑骂老公。

一语成谶，海燕确实错过了约会。她看了看，邵东的第一句消息是在上午10:05分发出的:

“老同学，刚把他们娘仨送到丈母娘家，中午请你吃饭吧？再不见面，我担心在别的场合碰见了也不认识，毕竟这么多年了。”

11:23:“怎么，怕了？吃个饭而已，至于不回信息吗？”

15:18:“荆海燕，四十多岁的老女人了，照照镜子，你以为你还是纯情少女呢？有啥好傲气的！”

“我承认我为了见你，处心积虑在老婆面前找了理由，你以为你不来，我就没人陪啊，瞧不起谁呢，一个电话过去，随便来个女人都比你年轻漂亮。”

……

海燕看着手机，看着邵东近乎气急败坏的留言，哑然失笑。她不是笑邵东，她笑的是自己，几十年的岁月，已经让邵东变成了一个油腻俗气的中年男人，可她却一直把他想象成当初那个单纯的少年。

原来，三十年来，自己藏在心底、念念不忘、用心守护的，是自己的美好年华，是自己幻想出来的完美初恋，而不是某一个特定的人。

海燕删掉那个微信，如释重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