茯苓这辈子都没想到她会享受这样的福华。我这半辈子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奋斗出来的，包括男人。茯苓总是这样想。
1.
在那个又湿又阴的地方，常年种着茯苓这种菌子，老农们在适当的季节里将其挖出，粗略加工后卖给中药贩子。那一年，收成不是太好，这户人家却迎来了一个女婴，他们本是期盼茯苓的，所以给她取名叫做茯苓。
茯苓是家里最大的女崽，几年过后弟弟呱呱坠地，她童年里最大的快乐便是背着弟弟去地里采摘茯苓。弟弟在她背上睡了醒，醒了睡，她口里的儿歌换了一首又一首。
时间一晃而过，初中即将毕业，她的爸爸把她拉到一旁，你有个姐姐在卫校做老师，我跟她说好了让你过去，女孩子做个护士不错，你早点参加工作也好供你弟弟。
茯苓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她学习很好，考上好大学不成问题。她跑到茯苓田里大哭了一夜，第二天，她收拾起行囊，跟着爸爸走向了通往市里卫校的路。爸爸把她送到学校，安顿好一切后，拍了拍她的肩“崽啊，我们给不了你的，你要自己争取。”茯苓这辈子都记得这句话。
优秀的人到哪里都是优秀的。青春期的女孩都爱好打扮，唯独茯苓不同，她内敛沉静，学习自始至终拔尖。临近毕业，大家都像极了没有头脑的苍蝇，她却格外淡定，她的眼睛里盯上了省里面最好的医院护士选拔名额。她默默练习操作，用生理盐水给自己注射，她反复温书，一条一条地背诵记忆。
在别人眼里，这只是一份很好的工作机会，在她眼里，这是她人生的高考。她已经没有高考的机会了，她不想如此平庸下去。
两个月后，省人民医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她家的时候，她正在锄地。那天的日头是多么的毒辣，她被太阳烤的黝黑。泥土散着热气，向她的面上扑去，“张茯苓，省人民医院给你寄来了信。”张茯苓忐忑不安，当她看到红红的录取两个字的时候，向上跳地老高，那炙热空气中挥洒的不知是泪水还是汗水，她终于从这村庄走出去了。即将告别那片茯苓田，她的一切是全新的模样，连她自己也不敢确定。
2
这里是完全不同的一番风景。护士们平日里穿惯了清一色的制服，自是觉得索然无味。所以上下班几个小时的光景更是要抓紧收拾的精彩异常，为的也许只是同事间的一句夸赞。茯苓这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娃，也是不甘落后，时髦的牛仔裤往腿上一套，身段也算错落有致，脸上涂上一层香扑扑的粉，把长年累月的大日头遮盖的无影无踪。仔细看上去也还是个秀气的姑娘，虽然说不上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到底还是有点味道的。
省人民医院地处城里最中心的地段，兴建起了座座热闹非凡的酒吧夜店。那是年轻人最疯狂的场子，蹦迪跳舞，摇头晃脑。年轻的护士们听说还有这么个场子，欢快地凑着热闹。茯苓是全然不敢跟科里妖艳的城里姑娘比较的，她默默地打着针，护理着病患，看着医学书籍，同事们说她不食人间烟火。然而她的业务水平却俨然超出了同资历的护士一大截，没过几年该考得职称全都考了个遍，她已经从默默无闻的小姑娘变成了带领小护士的“张老师”。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如果说张爱玲小姐道尽了千千万万种缘分，茯苓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会是这样的一种。多少年后她都不会忘记那个男子走入她的视角的模样。他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有点凌乱，白大褂全敞着，那衣服像是他的累赘，全然没有在意它的意思，说不上是个十足帅气的男子，却是与众不同极了。“茯苓老师，你好。我是过来进修的医生李怀龙。”同龄的男子总是比女子稚嫩很多，更何况茯苓早参加上几年工作，已是个颇有资历的老前辈，而那男子还像个小破孩一样打转转。仔细问下去才知道这个时髦的小医生竟然来自小小的边远县城。他被分配到了李主任一组，正正好好和茯苓打配合。
医护是这个世界上最奇妙的组合。在这个非常封闭的无比圣洁却又充满细菌的小世界里，适婚期的男男女女选择范围往往极其有限，没完没了的工作让他们可以全然泡在一起。在那个没有电子病历的年代，纸质的医嘱像极了另类的情书，于外人而言那是冰冷的几乎不得已认得的单子，于他们而言蓝色的墨迹却散发着荷尔蒙的味道。
李怀龙刚刚来到全省最高端最前沿的医学阵地，一切都是陌生甚至恐惧。他的身边充满着无视感，谁会在意一个来了就走的小医生，唯有茯苓会告诉他上面的指示是什么意思，下面又该进行怎样的步骤。他们是最默契的搭档。
渐渐地，茯苓发现这青年不仅谦虚好学，医学素养也不比省城医生差。他对一些疾病的看法有别于很多医生，但往往别出心裁。她觉得他要是一辈子待在小县城里是种浪费。“你怎么不继续读书呢？”“现在很多医生都在深造，继续读研读博。”茯苓像是怀龙身旁忠诚的谋士。“不知道，我还没有考虑好。”
3
“终于有假休，一起去逛逛街？”李怀龙没什么当地朋友，他邀请了茯苓。茯苓不知道为什么，紧张了起来，她无比重视这次只是基于普通朋友间的无比普通的约会。她从里到外换了个变，穿上衣橱里最最漂亮的衣服。脸上擦了些粉，白净了不少，再涂上一层口红。
“哇撒，约会？”同寝室的妹子机灵地要命。
“和谁呀？哪个科里的大夫这么有福气，把我们端庄的工作狂约了出去。”
“别瞎说，我们组李怀龙进修过来，不认识什么人。我陪他出去逛逛。”
“又是那个李怀龙，常听你说他。”
“模样倒是几分帅气，跟平常来的土老帽不同。”哈哈哈，姑娘们七嘴八舌的互相打趣，好不热闹。
“你小心着点吧，那个李怀龙和我一个县。他家里可是有了未婚妻的。”气氛一下子厚重了起来。这个时候泼冷水的人总是不恰当的，可是这层幻想的纱早早晚晚地要被人戳破。
茯苓一怔。所有的人都在等她的反应。
“哎呀，说什么呢。我就是陪人逛个街，有什么大不了。”
他们约好在解放西路的百货商场见面，走进那商场，他们说着笑着。看着琳琅满目的商品，这是小县城里未曾见过的繁华，这也是茯苓村上不曾有过的繁华。
“看吧，这省城多好。”
“留下来吧。”
怀龙只是默默地笑着，没有回应。
“家里不会是有了心上人，这么留恋？”茯苓像是再探测。
“嗯，是啊，我女朋友是县里的小学老师。她呀，小地方的虽说见识少，可是特别有意思。整天笑嘻嘻的，和小朋友们打成一片。”怀龙说到这里，脑海里全然都是那个笑嘻嘻的女朋友，不自觉的自己也笑了。
茯苓不知怎地，失落极了。女人真的是种慢热动物，她们总是在不知不觉地时候爱上一个人，当她还认为只是喜欢的一瞬，那种情感早已经深入骨髓，不舍得遗弃了。
漫漫夜里，她躺在床上，幻想着那个笑嘻嘻的女孩子的模样，她是圆脸还是长脸，她大概很漂亮吧，不然李怀龙说她的时候满眼都是笑容，她会不会穿牛仔裤，教书育人的人大概穿着正派吧。那些幻想带着浓浓的醋酸味道，她又想起李怀龙往日里的一举一动，仿佛近在眼前的一个人却又不可能是自己的了。她已经无法在安然入睡。这世间的一切都讲究着个先来后到，就连情感也是应该。如果说后来的就一定更加深爱那一定是骗人，那份感情里有着多少自尊心的作祟，大概无人知晓。
4
他们还像往常一样上班下班，变得越来越有默契。
一同夜班的日子里，茯苓专门在图书馆里为怀龙借来了近期的一些期刊。“做医生可比做护士复杂的多，这些是帮你借的。李怀龙单身一人，难免会疏于照顾自己，头痛脑热的时候，茯苓总是会惜身照顾。她给他送去药，她给他备好水果，她给他买饭。闲暇时光他们还是会去百货商店，甚至一同相约看看电影。
李怀龙这种男人啊，从来不会想太多感情问题。男人们从不会特别的归类他们的感情属于什么，他只是觉得有个人作伴还真是不错。茯苓则不同，她知道她爱他，她知道未婚妻这个词也还算没有判人死刑，她所有的一切都是主动得来的，她必须靠她自己，就连她的恋情也是如此。“她爱一个人，变得很低很低，低到了尘埃里。”她看不到自己，只愿在这份爱里获得一点点肯定。可是她忘记了，有些事只要低下来就要低一生的。
也许老天爷注定要肯定这份姻缘。
科室老大李主任是个彻彻底底地豪放派，业务上他从来就是抓大放小，大胆让下面的人去做。私底下上完手术，他又最爱撺掇酒局。中秋节前，李主任又张罗起了科室聚餐。全科上上下下二三十几口子人，一一到场，大家热热闹闹地围了两个桌子。酒过不知多少旬，同志们自顾自地归家的归家，玩耍的玩耍去了。
茯苓自是不胜酒力，怀龙承担起了送她回家的任务。她有些摇晃但终究清醒，他轻轻地扶着她，她觉得他的手是那样的暖，他们碰在了一起比以往都要近。后面一辆车开过，茯苓没反应过来，怀龙一把抓住了她，她一个踉跄倒在了他的怀里。双目对视的那一刻，他们都愣住了。
酒精是男女乱来最好的借口，是第三者上位最好的兴奋剂。茯苓本不是开放的女子，却在此时此刻大胆了起来。她知道他对她有了感觉，也许今夜是最好的机会了。别管什么伦理道德，她的人生注定是要自己争取的。
“我知道你有了未婚妻，可是我还是喜欢你。”茯苓鼓足了勇气，这辈子如此之大的勇气一共有两次。一次是来省人民医院参加考试，第二次则是向怀龙表达这份情愫。其实，男人是种无比心软的动物，尤其是对待女人。她抱住了他的腰，钻进了他的怀。那刻，他乱了方寸，没有了丝毫的理性，他忘记了他笑嘻嘻的未婚妻，不知这算是寂寞的冲动还是渐渐地动心。他们在黑黑的夜里胡乱亲吻，这一刻他们只属于他们彼此。性与爱，男人们不愿去区别，女人们傻傻分不清。
5
他们开始像全天下的情侣一样，牵手拥抱接吻做爱。见缝插针的性，总是那么的微妙，男人们总是躲不过这寂寞空虚时的温柔乡的。怀龙开始正儿八经的端详他身边的这位茯苓老师了，他看到了她的认真努力，看到了她的倾情付出，甚至觉得她被太阳烤的黝黑的皮肤也有着几分靓丽。只是他不知道这份端详里掺杂着太多的感谢成分。人们总有一天会幡然醒悟，感谢这东西跟感情相差着十万八千里。
茯苓也靓丽了起来。她注重修饰了，人也变得活泼。男人始终喜欢活泼点的女孩子，她在爱里可以装扮成最好的演员，她要让怀龙对她爱得死心塌地。一日，科里突然收到了有人写给李怀龙的信件，却被茯苓看到。莫名其妙，都什么年代了，竟然还有人写信。女人的第六感让她对寄信者充满了恶意，她不假思索的拆开看了看，一点不假，出自于那位笑嘻嘻的小学老师。也许钢笔水会说话，字里行间一个爱字未提，却也已经千转百转，道尽思念了。最重要的是，那位笑嘻嘻的小学老师竟然也是个识大体的人物，她鼓励着她的未婚夫努力向上，进修考学，她还幻想着他们的未来，他成了省城里大夫，而她也会跟家里人想想办法，申请调动。
茯苓怎会让这种事情发生！她好不容易得到的，便不想轻易失去了，她将信件撕成碎片丢进了垃圾桶，就好像那女人就在她对面，她也会想尽办法把她撕成碎片一样。
夜里她热吻着他。脱下他们彼此圣洁的白色制服，他们都只是堕入凡间的俗物，却被这制服装饰成了天使，好像不得拥有一丝性欲。其实他们都再普通不过，渴望被爱，渴望被救赎。
那小学老师被怀龙彻底忘到了脑后，直到家里打来电话，他才想起进修回来便要成婚的承诺。其实他一直没有忘记，只是假装不再想起了而已。他清楚地明白，一个广阔的平台对于为医者来说多么的重要，他已经没有选择了，他不会再回去。
6
时间仿佛是会撒娇的孩子，任性地只管向前翻转，再也不会回头。婚姻仿佛是这世间最大的一场赌博，赌上一辈子，幸与不幸，都任由时间与命运做着裁决。
茯苓还是没有看错人。决定留在省城的李怀龙考研读博留院，一路扎扎实实的走了下来。主治，副高，正主任医师；主任，副院长，大院子，一路顺流直上，省人民医院终于走进了一个李怀龙时代。光环之上有着茯苓的一份，完全没有想到她人生自我争取而来的姻缘现如今成了她最大的荣耀。昔日里田间耕耘的女崽如今成为了前簇后拥的“李太”。我这半辈子得到的一切，都是自己奋斗出来的，包括男人。茯苓总是这样想。
只是生活倘若总是随了人愿，便有些乏善可陈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曾经医院里珠联璧合的最佳搭档，回到生活里没有了任何共同语言。怀龙总是太忙，深夜归来，有时候酒气熏天，有时候倒头便睡。茯苓不埋怨，洗衣做饭，打理家庭，她知道扮好李太这角色，需要一些功夫。
一日，茯苓接来了一位陌生女子的电话约她到咖啡厅见面，出于女人的第六感，对于这次神秘事件，茯苓格外慎重。
“张老师，你好。我是小敏，在城里小学教书。我和怀龙已经交往半年多了，想必你也有所感觉了吧。”
李太未端稳的咖啡几乎要倾洒出来，她仔细端详着坐在她对面的女孩子。她白皙的小脸上没有一丝尘世的浮夸，眼神里装着满满的笃定，淡定的拿着小匙在咖啡杯子里慢慢磨着，一切一丝不苟，仿佛慌张的李太才是不该出现的第三者。
出来混，早晚都是要还的。回去路上，她坐在奔驰车后座上，一脸倦容。“我是不是再也努力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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