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文字记录人间百态。
——彭斋
【一】
褚随恢复记忆后,又来了彭斋。
竹林间,凉亭内,四周挂着珠帘。
亭内有人,隔着珠帘,隐约只见轮廓。
倒是身姿挺拔。
沿花圃旁的石子路,蜿蜒行至凉亭外,走近,方见那人全貌。
容貌俊逸,神情淡漠,骨节分明的手正在点茶,动作行云流水,让人赏心悦目。
这便是彭斋名义上的掌柜,顾长渊。
顾长渊端坐在茶台旁,专心煮茶。
茶台上备有各色点心,两份茶具。
似乎早知有客至。
如此古香古色的场景,微风拂过竹林、珠帘,阳光疏漏,伴有阵阵茶香,置身其间本称得上隐士风流。
偏偏顾长渊穿了件花衬衫,俗不可耐。
再配上万年不变的冰块脸,多少有些违和。
“也不知她审美何至于此,当年一身寡素,如今倒把你折腾成花公鸡。”
“不必羡慕。”顾长渊将茶递过去,并不理会褚随揶揄。于他而言,只要是她给的,就是极好的。别人不懂欣赏罢了。
“壮士真去忘川了?”关于壮士痴迷给赵守成一个圆满这事,褚随不理解但尊重。算算时间,正是赵守成转世那日。
其实壮士本不叫壮士。
因那年彭斋在人间开店时,她觉得隔壁杂货店家小儿子的名字挺有意思,吵着嚷着也要叫这名。
日子一长,大家也就习惯跟着叫壮士了。
顾长渊剑眉一挑,凉亭外的小池塘缸泛起涟漪,水波在空中旋转。
忘川河畔,奈何桥下,出现了熟悉的身影。
壮士正围着灶台,叽里呱啦说了好半天,似乎在逗旁边人笑,对方似乎不为所动,正在熬汤。
孟十七出现时,褚随眼里再容不下旁人。
说来怪他自己,这么多年在地府寻觅,而未勘破世俗,被表象蒙骗。若早些知道孟十七身份,是不是就能多陪在她身边一刻?
“你为什么要骗褚随啊?”壮士如愿以偿送走赵守成,并未离开,围着孟十七八卦。
褚随听得真切,心头一动,死死盯着孟十七的反应。
从始至终,他所求的,不过一个答案。
过了很久,孟十七没有回答,盛了碗汤递给壮士:“真正的孟婆汤是咸的。你要不要尝尝,刚熬好的。”
“你哭出来了?那人是谁?”
壮士很会抓重点。
真正的孟婆汤,需加八泪为引,最后一味泪是孟婆的相思泪。
从前因为孟婆哭得并不真切,汤多少有点问题。
没想到,孟十七真能哭出相思泪。
壮士接过汤一饮而尽。
孟十七没说话。
不久后,壮士再次睁眼。
孟十七拉着她的手:“别再来了,太损元气。”
“不行,那你多孤单啊!”
地府不同天、人两界,终年笼罩着怨气,生灵入内,需大量元气抵耗,故轻易来不得。
如此也可以看出,壮士对成全赵守成痴情的执念,势在必得。
另一方面,也说明孟婆千百年的孤寂。
褚随看得痴了,连递来的茶都未注意。
顾长渊收回神识,池塘又恢复了平静。
“你就由着她喝孟婆汤?不怕忘了你?”
“让她再想起来便是。”看顾长渊如此淡然,只怕经历了不少次。“倒是你,今日怎会来?”
本来今日彭斋要接待一位贵客,不想褚随不请自来,贵客来的途中察觉到,暗中传话,得知缘由,另约了时间。
褚随不好意思直接说,转而聊起壮士:“看她神识未全,你收集到多少魂魄了?”
当年神魔大战后,壮士以身献祭,魂魄散落九川。
其亲传弟子顾长渊,放弃位列仙班的机会,到九川寻觅师尊魂魄。
开这彭斋,作为连接天、人、地三界的媒介,亦不过是想找回师尊散落的魂魄。
壮士既然能忘了顾长渊,说明在壮士心里,始终把顾长渊当作最重要的人。
他们彼此有情,彼此相守。
真是世间最令人艳羡的事。
不像他,最终只能同所念之人,天人永隔。
三界规矩,神仙无事不得入地府,说是容易沾染污秽。
神仙啊,看似逍遥自在,实则被关进了规矩的牢笼,身不由己。
就连他想瞧瞧孟十七,都只能到彭斋,借顾长渊之力。
说来也稀奇。
彭斋独属于三界外,并不受任何一方约束。
倒不是没有觊觎彭斋的,只是都得先掂量掂量,能不能打得过顾长渊这位上古战神。
“尚早。”顾长渊眉眼总算柔和了些,虽仍板着脸,但仔细观察,还是能看到他嘴角微微弯起的弧度。
想来世间也只有她,能让顾长渊有情绪波动。
明明比自己还小,看起来那般老成,且无趣。
“说是人家没了心窍不通情爱,何尝没有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过错?平日里多笑笑,壮士见了自然欢喜,哪会怕你?”
“你很闲?”顾长渊说话间,周遭温度速降,竟有些寒意。
闲话休提,褚随深吸一口气,道明来意。
他要同彭斋做笔交易。
顾长渊没答应,也没拒绝,只说难得来一趟,睡一晚再走。
褚随悬着的心,总算落下。
当夜,褚随在彭斋睡了一觉,醒来已至人间。
【二】
人间正值元宵灯会,热闹非凡。
盛京城里,今夜无宵禁,可彻夜欢聚。
万千花灯齐绽。
教坊传来欢庆乐声。
街上多的是戴面具的男男女女。
街头艺人表演杂耍,赢得喝彩声一片。
小贩吆喝着各类吃食、小玩意儿,每个摊位都围了不少人。
“快点快点,迟了就赶不上看火树银花了!”
褚随醒过神,借着花灯光影,看清身边人,只觉人间景色无限好。
红衣胜血,是这世间最耀眼的存在。
她穿红衣,最是好看。
他大步向前,越过人群,来到她身边,握住身边人的手。
她起初想躲,随即大大方方笑了起来:“怎么,木头总算开花了?”
下一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跨越时空:“我们成亲吧。”
他们被人群推到桥下。
此处,只他二人。
隔着面具,看不清她此刻的神情,只瞧见她眼中盛满星光。
下一刻,她松开褚随的手,扑进他怀里,言语坚定:“君若不负,妾当生死相依。”
时光流转,他仿佛又见到多年前,将他从泥潭中抱起的女将军。
这一世,二人本就青梅竹马,成亲不过水到渠成。
十里红妆,满城花开。
从下定到完婚,褚随事无巨细,全都亲力亲为。
哪怕是婚前新人不能见面,他也会想办法,让小厮偷偷给她送各种好吃的。
大婚那日,下着缠绵的雨。
淅沥沥的微雨,给盛京笼上层薄纱。
迎亲队伍敲锣打鼓,稳稳停在褚府前。
新郎官下马来至花轿前,迎接自己的新娘子。
他小心翼翼扶着她,从出了花轿到进府,沿途所有都事无巨细说给她听。
她掩于袖中的手轻轻拍了拍他,“别紧张。”
只有熟悉他的人才知道,回回只要一紧张,他就忍不住变话唠,方能缓解些许焦虑。
听到她的安慰,他就不紧张了。
很奇怪。
就是在听到她开口的那一刻,不再紧张。
媒人喜上眉梢,直说遇水则发,好兆头!两位新人必定能百年好合,琴瑟和鸣。
主人家自是欢喜,接连赏了好几轮。
前头欢欢喜喜闹过半巡,他装作不胜酒力,被仆人搀扶着回到新房。
他梦寐以求的新娘,正坐在喜床上,静静等他却扇。
新人共饮合卺酒。
喜烛摇曳,燃了一夜。
婚后,他并不像世家大族那般,对夫人有诸多要求,反倒陪着她胡闹。
她想做什么,他都会第一时间陪她完成。
“夫君,我儿时曾做了一个梦。”有旁人在时,她总是那般妥帖端庄,只有他们独处时,她才会露出孩童般的模样,拉着他聊天,分享自己的心事。“梦里,我是个驰骋沙场的女将军,机缘巧合下,我在不知情时救了你……”
他耐心听着,手上动作却没停。先给她剥了一碟瓜子,让她坐在树荫下乘凉,自己在旁边搭秋千。
本是她随口之言,说儿时最喜欢荡秋千了。
他便准备搭一架秋千送她。
从挑选木料、确认秋千样式,到今日的制作,一步一步,全都自己完成。
这本是寻常午后,寻常夫妻的寻常一天。
一切都很平淡。
恰恰是这样平淡乏味的生活,是他辗转多年才守到。
他听着夫人说着梦里的事,突然有个想法,笑着问:“夫人的梦里,可曾喜欢过我?”
她低头认真想了想,神情狡黠:“你猜?”
“想来是没有的,”他故意逗她,装作一脸失望:“毕竟你都嫁给敦煌郡守了。”
她忍不住纠正:“都说了是梦里,梦里!如今哪来的敦煌郡?我倒是想去沙洲瞧瞧,但也去不了呀!”
“哦?那夫人心里,到底有没有我?”
“你真的是木头,没你怎会送你定情信物?”
褚随不记得从前收到过:“什么定情信物?”
“我可送了你亲手刻的木簪诶!说来,你常戴这木簪,也是我照着梦里的样子,刻了好几日呢!”
木簪!
是了。
从前十七只说是送他的成人礼物,虽也曾幻想过,但唯恐会错意。
原来如此。
他内心突然不再执着。
那道跨越千年的执念,似乎在这场梦里,总算有了答案。
后来,他们相伴走过这一世。
这一世,她过得很开心。
他也很开心。
能陪着所念之人,哪怕只有短短几十年,也足够了。
这些美好的记忆,足以慰藉他飞升后,漫长无聊岁月中的孤寂。
七十岁时,她在睡梦中离去。
在她走后不久,他也追随而去。
褚随醒来后,还是身处彭斋。
屋外仍天明。
算算时辰,他不过小憩了一柱香。
香?
他留意到屋内熏香味道不同寻常,所以他是做了一个梦?
正想着,屋外响起敲门声。
打开门,顾长渊还是那身丑得出奇的花衬衫。
【三】
“褚仙君,可寻到了答案?”壮士从顾长渊身后跳出来,满脸吃瓜的好奇。
褚随仍沉浸在上一世的回忆,回过神来时,想起一件事:“你不是喝了十七的汤,怎会记得我?”
壮士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十七的汤只对死去的魂灵有效,十七和我都是活人,喝不喝没什么影响……”
“所以你不会忘。”
壮士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听到身后有人阴恻恻来了一句。
回头一看,掌柜的正望着她,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是了,她怎么忘了当初借喝汤的缘故,多次作死折腾掌柜的……
“掌柜的……你听我给你解释……”
“你敢骗我!”
顾长渊拂袖而去,壮士赶紧追了上去。
这回他是真生气了。
哄不好那种。
顾长渊生平最恨被人欺骗。
起初壮士不知道,借着孟婆汤捉弄过掌柜几回,甚至还曾辣手摧花,调戏了掌柜的。
后来知道掌柜的最恨被人欺骗,想坦白也不敢了。
因为她亲眼瞧见那个骗掌柜的人,被他轻易碾成粉末。
如此才拖到现在,因她不小心失言,大白于天下。
独留褚随,浑身乏力,脚下茫茫一片。
孟十七竟敢骗他!
明明孟婆汤对她根本不管用,她早就认出他,却装作不认识,就想骗他转世,渡劫飞升。
随即只剩满心悲凉。
他明白十七的苦心,无非是希望他能尽快渡劫飞升。
既如此,他怎忍心违背她的意思?
褚随拔下发间木簪,握在手里摩挲,再张开手时,木簪已成为一缕被风吹散的尘埃。
褚随断了情,成功渡劫飞升。
在天界没有察觉到的微末之处,褚随的袖中,其实藏了半截发簪。
在他飞升之际,施以法术,将发簪变成一块玉佩。
从此,世间再无褚随与孟十七。
只有天界的褚仙君,同地府的孟婆。
他们二人,再难相见。
故事前章,孟婆篇
送君渡忘川 - 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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