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条柏油马路将村庄分成大致对称的两长溜子,站在村庄高处看村庄像一只暂歇在青山深处的鸟,随时都可能飞掉。
那些年我夜夜梦见自己在村子上空飞。我知道村里的许多人会在梦里飞。我在空中经常遇见他们,脸朝下,叉着腿,脚上穿着解放鞋。能看清鞋底的泥巴和土。看见磨烂的鞋帮,从鞋尖破洞里露出的大拇指。
小伙伴从小便向往着南方,初中未毕业也理所当然地飞去了南方。也许是离开的那晚,我们没有相别。这几年,我虽然依旧夜夜盘飞在星空,底下是层层荒芜田地,但一直没有看到他。
(二)
炊烟如枯叶一般,旋转,上升,尔后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辆大巴车停了下来,几秒后便开走了。留着一个年轻人,身影显得很单薄。
这是九月前一个平平常常的黄昏。究竟是什么人这么早就回来了呢?
我好奇着,我遐想着。村子里,那些断断续续从南方回来的人中,有的人用打工的钱建了新房,有的人带回了漂亮的女朋友,有的人似乎永远一无所获。
这个提前回来的年轻人带来了什么呢?
我回到家才知,这位年轻人就是我的发小,那位说自己毕业了就该去南方的人。
实际上,记得初二的暑假,他看到电视上播放的那个外面世界,便心动了,初二便荒废学业,而当时村里面读书无用论很有市场,也就是初三没读完,就去了南方。
我有一次问过他“你激动么?一个人出去”。
“激动啊!想快点去,远离这儿!”。
(三)
从瓦砾中生长出的洋楼,撑起一户人家在村庄的面子。
但唯独我这发小的房屋,从八十年代撑到现在,撑到他祖父逝去,撑到现在……
前年他母亲喝农药死去,摆在屋大堂,里面恸哭声震的人心碎,只有这座房屋沉默着,一直敞开着胸膛容纳着他们。
他母亲是暴脾气。2016年十月的某一天,不知何种原因,她父亲和他母亲可能发生了争执,他母亲从镇上买来一瓶农药,当着他父亲和他祖母的面,一瓶农药当场喝完。
痛苦地躺在地上,呻吟着,喊着发小的名字。他父亲赶忙叫来他屋下的一个大男人扛着他母亲去镇上医院进行洗胃抢救,路上他母亲还在喊着发小的名字。下午,我和我父亲去看望他母亲时,两眼紧闭,正在输液。不多久,抢救无效,不幸离世,当年38岁。
发小当时在衡阳南华大学附近做事,作甚么事呢?我在去年过年时,问过他。他说他被隔壁村某某骗进了传销。
”那你是怎么出来的呢?“我有点担心地问。
但发小仍然不改儿时那率真的性格。”出来?我才不想呢?有人给你洗脚,还有人每天叫你x总,连烟都不用自己买“。
”然后呢?“
”卧槽,大家有饭一起吃,有钱一起用。大家一起唱《闯码头》,闹越(热闹)……“
”够了,那你知道你妈没了吗?!“我的眼神是愤怒的。
然而,他并没有回答我。我们两对视了一样,便各自无趣地走开了。
(四)
发小的母亲,这两年的确发过一场重病,几乎花光了他家里所有的钱。而且,他父亲是村上的医生,工资虽然一年有接近一万,但是辞不掉,辞掉了,就得交村诊所的设备钱,而且他父亲,身子骨不是很强壮,卖药和打渔是他掌握的技术。
但是如果他母亲不冲动到喝农药呢?是不是发小打工存几个钱,他父亲卖药打鱼,是不是也能和村里的同辈人一样盖洋楼、娶媳妇呢?毕竟这两年搞易地搬迁,政府每个人头给补2.5w。
我实在找不到这事情的原因,也理不出个谁是因谁是果的头绪来。但我敢肯定的是:这是现实,这是发生在中国农村的现象,这是那些总是“厉害了,我的国”的人是不能看到的。
这种不能归因的苦难,却常常有不同人来归因。有政党出于某种目的,而在某个阶段诉以阶级苦;有悲悯的公民认为这是自身所处阶层不能逾越的困扰;有农民相信这就是命!
这就不足为怪,村民虽然都很同情发小一家人,但是他们都指责发小,不安分!不是个老实人!
(五)
实际上,发小在南方真的不安分。但是他自己内心里总藏着一份骄傲,这骄傲是满的,随时都能溢出来。
他说他在深圳龙华的一块地方干大事。这样发小的南方终于不是一个很宽泛的名词,而是一个具体的地点。
究竟是何宏图伟业?他说他曾包揽了几个酒店的招嫖卡片发放。
的确,中国大地的夜晚,总有人为了欲望醒着。在那些酒店房间,门里面,有途径某地的有钱人、漂泊者,这些人寂寞、疲惫、失眠、酒精缠绕……
而站在城市的街上,红灯、停车、一群人从这边赶向那边,一切似乎都那么井然有序。
而像我发小这些人,做着贩卖欲望的生意,拿着印制暧昧图案和文字的卡片,在幽暗的长廊里,在门外边,物色客人。
发小待在这个江湖中,遵守着这个江湖的规则,用这些规则保护自己。发小向背后的大哥定期交保护费,然后在被保护的几个酒店,发卡片。
每经过一个房间,他右手从兜里抽出卡片,猫下腰,塞进门缝,整套动作,他说他自己不超过三秒。
他从小姐的服务费中分成,然后再从自己的分成中,扣一部分交给大哥,大哥负责保护他的领地不被侵犯。
然而,不巧的是,他的大哥被公安局于八月份抓紧去了。他的领地也难保。最后被几个四川人强占。
“妈的,要是在厂子,就是我湖南帮的弄他们!”发小一谈到此事,仍然愤愤不平。
在那次谈话中,他从房间里拿出几个手机给我看。
“看!本钱都还没收回!”
(六)
我明天就要回校了,自古伤离别,心里自是难平静。
但我不管怎么说,也还是一个有目的地的人,可发小不知明天又要出去,还是待在家里。因为他自己都说“农村他待不下去”,他握不了那锄头,也不知怎么撒网,他连村里的人都还认不全。
但是出去之后,他又能干什么呢?
也许,他也是“三和大神”。可能他为了活下去,也得“游走于人才市场的边缘,手提蓝白大水、吃着5元的面,夹着红双喜散烟,甚至以各种姿势摊在大街上。”
也许我可以,责备他“懒惰、享乐、苟且偷生”,也可以认为他在反抗着什么。但是他的确是按照自己的理解活着,就这么活着。
这几晚,我又梦到,我在飞。在回忆里,在杂乱的时空里茫然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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