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楞女人

突然离世

春节回老家，听到个噩耗，二楞女人死了。“啊？怎么没的？”我问，“有天下午突然说头疼的厉害，二楞就赶紧找辆车往县医院送，结果在半道上就不行了，到医院人都凉了。”“那什么原因啊？医生怎么说？”“脑溢血!”“真突然”“她其实有高血压，但是自己不懂，每次头疼就胡乱吃点头痛粉什么的，实际上高血压是可以通过药物控制的，结果耽误自己，最后高血压越来越严重，引发脑溢血。人啊，都是命，50岁出头年纪。“ 邻居三姑说。

自从06年我奶奶不在了以后，我就很少回老家也再没见过二愣女人。本以为她跟很多农村妇女一样在这个年纪看看孙子做做家务什么的，没想到突然离世了。

她好像没有名字似的，村里人都叫她二楞女人。他嫁的男人小名叫二楞。

不合群的村妇

二楞女人是从孙家沟嫁过来的。80年代的农村都不富裕，但是二楞家里特别穷，粗粮都吃不饱。附近乡里的姑娘没人愿意嫁，只好从比董家房还要僻远贫穷的孙家沟讨了媳妇。

我小时候常常见到她，她梳着不规则的短发，发型永远都像是把梳着的辫子一刀剪掉以后，头发的样子。头发盖着耳朵，盖着眉毛。她穿着也不讲究，永远是穿着男人的的确良衬衫，下边是条劳动布直筒裤，还有双绿色胶鞋。路过街头巷尾，遇到小媳妇们的集会，她也是微微一笑，然后低着头匆匆走过，背影就像个娇小的男人。

她从来不参加农妇们街头巷尾的拉家常嗑瓜子打毛衣，走路时永远微微低着头，好像很少有人看清她的脸。她长得其实挺好看。唇红齿白的，大双眼皮，眼睛很亮。虽然头发遮着半张脸，还是能透出来是张清秀脸。若不是贫困，她也不会远嫁他乡，嫁给二楞。

努力活着

出身贫苦，嫁给二楞似乎是生存的唯一出路，好在二楞是个老实能受的农民，也没有什么酗酒打人的恶习，只是生活太过清苦。86年的时候她的第一个孩子降生，她把自己的秋衣秋裤棉衣棉裤拆了给孩子穿，自己拼命往身上套单衣。邻居三姑看不下去，把自己家的旧衣服打个包送了去。

她像个男人似得跟着二楞在地里干活，春天翻地播种，夏天锄草浇地，秋天收玉米，冬天地里拾柴火。90年度初市场经济的风吹到农村，大家有的借钱买拖拉机给村办砖厂拉砖，有的开个小卖部，有的承包个磨面坊奶粉厂什么的。二楞也动了心思，可是哪来的本钱，只能靠一身的力气挣个辛苦钱。二楞女人也跟着他白天去砖厂拿小车拉砖，晚上在家里打毛线活，一件3、5块钱。

97年的时候，乡镇企业像雨后春笋，董家房村盖了个奶粉厂，开始二楞两口子在厂里当工人，后来看到了附近很多奶农专门饲养奶牛往奶粉厂供应鲜奶，于是也动了心思，七拼八凑加上多年的积蓄，8000块钱买了头奶牛。给奶粉厂供应鲜奶，也给附近的村民供应牛奶，一天一斤，一个月几十块钱。

奶牛成了家里最大的经济来源，有一次牛病了，找村里的兽医给瞧病，花了小一千也不见好。不得已从镇上请了技术好的兽医，兽医一看说：这病得打一周的针才能好，但是得提前跟你们说好。我每次来打针，要收出诊费的。倒不是我们当大夫的非要钻钱眼儿里，这钱我们回去也是上交镇兽医站。”那得花多少钱，之前买牛的钱还没还完，看病已经花了小一千了。有人出主意说，干脆便宜卖了。卖了，日子不又没啥盼头了么。二楞愁得一个劲儿喝凉水。二愣女人突然走到兽医跟前儿说，“要不您教给我，我来给牛打针。”“你？行吗？搞不好，这牛可顶你，要不让二楞试试”“没事儿，我不怕。平时喂牛饮牛都是我，它跟我好着呢。二楞白天还得顾地里呢。”兽医悻悻地拿出工具，一五一十教了起来。二楞媳妇学得认真。可是也不容易。没那么大手劲，有时候打不进去，牛惊了，胡乱地又踢又蹦，溅身牛粪是小事儿，有时被牛踢一脚，好几天直不起腰。二楞女人就这么咬着牙坚持。半个月牛渐渐好了，肯吃肯喝肯拉，奶也不稀了。早上喂牛的时候，晨光打在牛背上，那油油的牛毛还反光。高处大树上茵茵鸟叫，再看看近处“咔吃咔吃”牛在津津有味地倒嚼，二楞女人觉得好满足啊，这活得像个人样，日子也格外明媚。

一场怪病

养了奶牛，二楞家的日子也渐渐富足了。二楞女人又生了个小儿子，老大也长大念小学，一家四口有时候也因为孩子吵吵嚷嚷，但是总归是幸福的。后来乡镇企业纷纷倒闭，虽然他们的大客户村办奶粉厂倒闭了，但是，有县城里大奶粉厂在村里设了奶站，专门收购这些散户的鲜奶，当然还有好多附近的居民也都是二楞家的稳定客户。家里的收入不减反而增了不少。我放假回家帮奶奶去他们家里取牛奶，见到过几次二楞媳妇，她那会儿三十五六岁，依然是短发，但是感觉发质好多了，头发变得柔顺利落。她比以前胖了些。仍然话不多，脸上还是浅浅的笑。

后来有年暑假回村，见到二愣女人，大夏天她穿着长衣长裤特别严实。我悄悄问我奶奶，“二嫂子穿那么厚不热么？”奶奶说，“她呀，病了。老是腰疼。去县医院检查验血还照B超，都没检查出啥大毛病来，可她就是老说腰酸腰疼。医生看了个遍，二楞没辙了，从西村请了个大神医，能推拿扎针还能给叫魂驱鬼的，就请到家里来，大神医给看了看，说生孩子的时候有寒气钻进腰里，一直没驱散，加上平时劳作辛苦，肝肾阴虚。于是就说，一定要保暖，夏天也要捂得严严实实的。这不，就听大神医的话，你说她也不嫌热。”

“丑闻”

以后，二楞女人的病好了不少，大神医也来得频繁。有时候二楞在家，有时候二楞不在家。时间一长人们难免说点闲话，二楞看着媳妇病一天天好，别人说什么也不往心里去。

北方的伏天特别热，按照村里人的习惯，这大晌午的必须要躺自家炕上歇歇晌，等到下午3、4点过了晌午头，才下地干活，而女人们也会不约而同地在那会儿三三两两的集聚到巷尾的一片阴凉地下，打毛衣的打毛衣，摘韭菜的摘韭菜，干着活扯闲篇。所以，农村伏天的中午，街里巷子里是没有人的，整个村子在那个时段格外安静，只听见知了叫。

有天中午，大晌午的，我睡得迷迷糊糊听见后窗传来男人的吵架声，掺杂孩子哭声，乱糟糟的，我循着声音往屋后面的巷子走，走到头看到，二楞挥着拳头要打另一个男人，被几个人拉着，口中大声喊着“你妈的，你勾引我老婆，打死你！勾引我老婆！“另一个男人也被几个人拉着伸长脖子骂着”你还老子钱！还老子钱！“ 问了问周围的邻居，原来，二楞女人跟大神医在董祯文家街门楼儿里偷情呢，俩人光着屁股呼哧带喘的干那事儿呢，被二楞撞了个正着。大神医挨了一铁锹，拎着裤子往外跑。二楞扔了铁锹在后边追，追上了两人扭打一团，周围歇晌的村民听见了跑出来开始拉架。

大神医口口声声喊的还钱，应该是二楞女人看病的诊疗费还没跟他结清吧。

那天下午村里要浇地，中午吃完饭二楞也顾不上歇晌，大晌午的拿着铁锹去地里修梗，怕下午浇地的时候跑水，结果修完梗大队广播说，水在西村没过来，流到这边的地得晚上了。二楞拿着铁锹往家走想补个觉晚上再去地里。中午回来看见小儿子一个人在家，问你妈呢，孩子说，跟大伯（大神医）出去了。二楞觉得不对，起了疑心，开始一条巷子一条巷子的找，伏天的中午，安静的只有知了叫，街上就二楞一个人像个没头苍蝇四处乱撞，拿着铁锹，手攥出了汗。脑袋嗡嗡地响，脸涨得通红，就觉得心里有团火呼呼烧着，燥得不行。

结果在董祯文家的街门楼里撞到了，就在自家房子后面。于是，打骂追闹。。。被劝开的两人折腾累了，大神医骂骂咧咧地被村民劝走了，二楞还在后边挥着拳头要追出去，被几个男人拉拽着。二楞家的小儿子，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结束，目睹了爸爸的暴怒、平静、到后边的大哭、离开。大人们心灰意冷，这时候哪里想得起孩子。他小脸蛋上挂着眼泪头，默默地捡起自家的铁锹，没有铁锹高的他哪里拿的起来，只得跟在爸爸后边拉着铁锹往家走，铁锹头跟土路上的石头子儿磨出了呲呲的声音，多少掩盖了二楞的哭声。

二愣女人脸朝墙角，头埋得很低，一言不发。就那么一直站着。背对着外面围观的人，从开始一圈密密的人，然后渐渐减少，到最后围着的几个瞧热闹的孩子也被大人叫走回家吃饭去了，她就那么一直站着，从大晌午到太阳落山，再到深夜，村子从安静到喧嚣又到安静，夜里没有人的声音，只听见狗吠。不知道什么时候，不知道她如何挣扎，回了家。

晚上大队在广播里喊了好几遍，谁家是四队的，赶紧去地里浇地，谁家是四队的，赶紧去地里浇地，地里跑水了。二楞的地是四队的。

后来，二楞家归于平静，日子总要过下去。大儿子初中毕业后在北京打工，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他很少回来，总说要多干多挣钱。这个院子变得很安静，很少听见有人说话，倒是常常听见牛“哞哞”的叫。后来，听说，大神医在茶坊村给个老姑娘瞧病，俩人好上了，还带回来准备结婚呢。

06年夏天我高考完，奶奶去世，我回去奔丧，又见到二楞女人，她苍老了不少，但感觉幸福洋溢，她说大儿子领回了儿媳妇，她很满意。

那会儿正好奶奶过世，我对人的生死有了肃然的敬畏，看到眼前这个女人只觉得，不管怎么折腾，人总要归于幸福。尤其女性，努力活着，不管经历什么，最后都会幸福，感觉这是个规律。等她老了，子孙满堂，是回忆起当年跟二楞青涩害羞的第一次？还是年轻时为了生活拉砖养牛？或者跟大神医那段不知道是心灵的交融还是肉体的欢愉？爱情来过么？应该有吧，我猜。

没想到，15年的时候她竟然猝不及防地离开了。好像还没来得及回味人生。

写她的故事的时候，我很感慨也很苦恼，因为我不知道这样一个村妇的人生故事能给我什么启示。是吃苦耐劳改善生活？是大胆追求爱情的勇气？还是女性对抗周遭的韧劲？

都不是，没有人知道她内心是怎么想的。

不去过度拔高，也不肆意评论。这就是她所经历的生活。被我记录，能被人记住，算是一点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