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认不是一个记性很好的人,比起能吃是福,一直觉得善忘才是隐藏的福气。
那些无论随着时间流逝了多久都忘不了的记忆就像是湿润的苍蝇屎一样,粘在记忆的网格里,怎么甩都甩不掉,只能等它们变得干燥,选择一个适当的时间,将它们一一抖落下来。
可是过了好久好久,它们还是不改原来的湿润,所以我一直在寻找适当的机会把它们遗弃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头,我想,那样就能喘口气了吧?
“秋韵,赵秋韵,你在家吗?”
赵秋沄那个傻妞又在楼下喊我了,全班同学都知道她是一个傻妞,这可不是我故意要抹黑她。
“赵秋韵,赵秋沄,这两个名字这么像,你们是不是两姐妹?”
班主任像是故意对讲台下同学们怪异的眼神和尖锐刺耳的讥笑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她居然用如此平淡的语气吐出了这么一个荒唐的问题。
我的后背能感受到赵秋沄那个傻妞期待的炽热目光。
“秋韵,秋韵,你看你看,我会写自己的名字了。”
一个田字格本子从后面递了过来,我敷衍地看了几眼,没想到傻妞的字还挺工整清秀的。
可这又有什么用?傻妞就是傻妞。
“我们的名字那么像,就跟两姐妹一样,你说是不是呀,秋韵?”
傻妞把我的名字也写在了本子上,就在她自己名字的旁边,同样工整清秀的字迹。
我不经意间瞥到赵秋沄那一脸求夸奖和渴望被认可的表情,没忍心当面反驳她。
“老师,我们的名字只是一个巧合,不是两姐妹,我跟赵秋沄只是普通同学。”
同学们看热闹的眼神渐渐移开,而某人那期待的目光却定格在了我的后背上,仿佛烙上了一个印记,希望我赶紧把答案给修改过来,可是我不为所动,因为只有跟赵秋沄撇清关系,我才能被其他人所接纳。
为了不让某个人受到伤害,而成为被其他所有人伤害的目标,我做不到。
或者我曾经有尝试过,但是最后失败了。
三年级的时候,我跟赵秋沄被分到了一个班,那段记忆由此开启。
“赵秋韵,还不赶紧认回你的亲姐妹,喏,就是那个赵秋沄。”
“快去吧,快去吧,要不你们现场来一个滴血认亲吧?就像电视里面演的那样。”
“你们俩到底谁是姐姐,谁是妹妹?”
……
自从跟赵秋沄同班以后,我原本平静的校园生活被打破了个彻底,碎成渣渣散落在四周,我变成了一个无处可去的小学生。
小孩子的世界很单纯,可能是单纯的“善良”,可能是单纯的“丑陋”,可能是单纯的“平凡”,至于最终会遇上哪一种,全凭运气。
我的运气一向不是很好,考试之前要是没有好好复习,试卷上那些不会做的题目从来都不会蒙对。
“赵秋韵,你的傻姐妹被人欺负了。”
“关我什么事?”
“你不去就算了,我也是出于好心才来告诉你的,好心没好报!”
难道每个人都天然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吗?那么“好人”的门槛是不是太低了一点,低到我觉得只要是一个人就能轻易地踏进去。
“赵秋沄在一楼音乐室走廊那里,她被黄志勇……”
黄志勇是班上有名的小混混,总是欺负同学,整天一副要打人的小恶棍模样。
当我气喘吁吁地赶到走廊那里时,赵秋沄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了,几片硕大的树叶散落在她的脚边,一条接着一条的肥大的绿色虫子缓缓地往四处蠕动,黄志勇和另外几个男同学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看着赵秋沄,其他围观的人也是一副看热闹的嘴脸。
一场力量严重失衡的派对在那个九岁的我面前生动上演,赵秋沄拥有着跟智商不符的高大身材,那一刻的她比柔软蠕动的虫子还要弱小,还要无助,还要可怜。
我在书上看到过这样一个形容人情绪激动、举止失常的句子:“我听见女子的歇斯底里的喊叫,我仿佛看见许多狼,张开了锯样的尖嘴,在撕碎美丽的身体。”
后来每当看到“歇斯底里”这个词,我就会想起那个自己情绪激动、疯狂地踩爆一只只肥大虫子的场面,绿色的汁液四射,粘在我的鞋底,溅到我的脚背上和裤子上。
“别哭了,别看了,通通走开!”
赵秋沄乖乖地停止了哭泣,以黄志勇为首的小混混以及不相关的围观者们讶异地看着发癫的我,居然也跟赵秋沄一样“乖乖听话”,很快就离开了原本吵闹、嘈杂的走廊。
“走,我送你回去。”
“嗯嗯。”
不知道赵秋沄怎么看待那个发疯失控的我,她会害怕我吗?
不要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只是想……
“给你……你擦一擦。”
我接过赵秋沄不知道从哪里翻出来的几节皱皱巴巴的纸巾,一点一点地擦掉那些肮脏的绿色汁液,同时也轻轻地抚平了那突如其来的极端情绪。
原来我跟赵秋沄的家离得这么近,隔了两个街区,那个时候小区房并没有像现在那么普遍、常见,我们俩的家只隔着一条道路和一排楼房。
我家是租的房子,一家四口挤在一厅一室里生活,我和刚上一年级的弟弟睡在一张1米8的大床上,中间有帘子隔着,窗台很小但还挺光亮的,衣服晾在简易衣架上,如果想干得快一点,可以挂在窗外去,可是那得冒着被风吹走的危险。
有一件我很喜欢的刚买不久的新上衣晾在了外头,它是粉粉的橙色,上面印着一个天蓝色的在闭眼梦游的洋葱头女孩,布料很柔软,穿起来很舒服、很合身。
那天下午的风很大,呼呼直叫,我隐隐约约有种预感那件上衣可能会被风给吹走,同时又有一种莫名的侥幸心理,最后实在忍不住去窗台那里看了一下,那件上衣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马上跑到楼下,怎么寻也找不到了。
我后来就没再遇到过一件那么喜欢的衣服了。或者说,我不敢再那么喜欢一样东西,因为害怕那样东西迟早有一天会消失不见。那个九岁的我没想过会有那么一天,赵秋沄这个大傻妞也会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不见。
送赵秋沄回家的时候,我见到了她的家里人,他们都很亲切,她妈妈还把我拉到一旁,塞了一小袋零食进我的书包里。
“谢谢你照顾我们家的秋沄,你们的名字那么像,就像是一对双胞胎姐妹的名字,要是有一个你这样的孩子,我会很高兴的。”
“谢谢阿姨,我先回家了。”
“不留在这里一起吃晚饭吗?”
“不了,我得回家了。”
他们家越和气越美好,我就越想离开,离得远远的。
“秋韵,你要回去啦?”
“嗯。”
“那……那我们明天见,拜拜!”
“嗯,拜拜!”
那件事情发生后的第二天,我的校园生活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赵秋沄比以前更粘着我了,班上的其他同学开始比以往更明显地孤立我,之前花了不少时间在班上交上的那几个玩伴在一夜之间也没有了。
“你跟赵秋沄的关系那么好,我们害怕……害怕会被传染……所以我们以后放学还是不要约在一起跳绳了……”
害怕?传染?
我没听说过脑子不好会传染人的,也没听说过会把斜视传染给别人。
除了这两样特征,赵秋沄其他部位都很正常,甚至很多地方比一般人要好,赵秋沄是班上身高最高的女生,比很多男同学都要高,身体很结实。可是一配上她那比正常人要低的智商,整个人就变成了傻大个,又蠢又笨重。
三年级的时候,赵秋沄整整粘了我两个学期,傻呼呼地跟在我屁股的后面,寒暑假的时候,她也会跑到我家楼下大喊我的名字,叫我下来一起玩。
那年暑假,我们一起在她家做作业,吃着她妈妈准备的小点心,看着她那无忧无虑、天真无邪的笑容,我对赵秋沄说出了藏在记忆深处许久的那个秘密。
“秋沄,其实我以前也跟你一样被同学欺负过。”
“哈,他们为什么要欺负你?”
“我也不知道。那是一年级时发生的事情,他们在我每天上学的必经之路等着,每个人的手里都拿着小石子,我经过那里的时候,他们就会用小石子砸向我,有一次他们还把我的鞋子扔到了一个长满水浮莲的池塘里,还有……”
“他们太坏了,我要是在你身边就好了,我帮你挡掉那些小石子,帮你把鞋子给捡回来,不让他们欺负你,不让你难过。”
赵秋沄的那段话让我很感动,可是我拼命忍住了那份感动,埋头写作业,写那些该死的日记,可并没有记下当天跟赵秋沄的那段对话,假期里的那些日记都是瞎编的,都是假的,真正的日记都记在了我的心里,偶尔有空会翻开看一下,然后再把它们给合上,就连赵秋沄也不知道。
四年级的时候,我跟赵秋沄又被分在了同一个班,这次,我一开始就当着老师和同学们的跟她撇清了关系。
我需要正常的校园生活,赵秋沄需要学会自己保护自己,我不可能一直都在她的身边,提前分开对我们两个人都好。
这次,我跟赵秋沄的位置离得很远,不再是前后桌,她在第三组倒数第二桌靠窗的位置,我在第一组顺数第四桌靠走廊的座位上。
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惯性作用,赵秋沄还是会来我家楼下喊我的名字,有时候我明明在家,却只当没听到,计算着她叫我名字的次数,以熬过那短暂的时间。渐渐地,她也就没来找我了。
小学的时候,我们遇到过一次冰雹天气。窗外的天空灰沉沉的,先是嘀嘀嗒嗒地下起雨来,然后听到有重物从天上砸下来的声音,砸在外面的树上、地面上、车上……一下又一下。
老师叫我们好好地呆在教室里,把窗户关紧,不要乱跑。因为实在是太好奇,我们在窗边看着冰雹从天上掉下来,雨夹着形状大大小小的冰雹,有的恰好落在窗台边上,我们趁老师不注意赶紧打开窗户把冰雹给拿进来,它们并不是晶莹剔透的,更多的是白色,不完全透明,随着手心的温度,最后化成了一滩水。
学校有一个门岗阿伯,我们都叫他谭伯,他总是很亲切地跟我们打招呼。老师和家长教育我们要尊敬老人,我们遵循着大人们所说的话并好好地践行着,从来没想过老人也是人,他们不是一种特别的生物,他们有七情六欲,他们也有善恶美丑之分。
我不清楚一个五年级的男生是什么样子的,但却知道一个五年级的女生在不断成长发育当中,胸前开始隆起,那两个小包会涨会痛,有的女生还会迎来初潮,提前经历一个陌生、怪异的发育阶段。
赵秋沄是我们那批女生当中初潮来得比较早的一个,我们五年级的时候已经不在同一个班了,学校不大,一个年级只有五、六个班,上学、放学或者课间的时候,我们偶尔会碰见对方。
许久没接触,赵秋沄已经不像以前那样跟在我屁股后面了,也没有在人群中大喊我的名字,她脸上不再是从前那稚嫩傻气的表情,多了一丝成熟,添了一分严肃。
原来傻妞也会长大的,这明明是我以前渴望看到的赵秋沄,可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
“赵秋沄,赵秋沄,你先别动!”
听到我主动叫她,赵秋沄愣在了原地。我脱下校服外套,围在她的腰间,然后在前面绑上一个结。
“你有没有带那个?”
“什么?”
“就是……就是垫在屁股下面的那个。”
“嗯,妈妈帮我放进了书包里。”
当时我只在书上和一些在特殊日子围在一起说悄悄话的女同学身上隐约知道“来潮”的存在,还没切身感受到那是怎么一回事。
“你的……你的裤子脏了,赶紧去厕所弄一下,放学回家换条干净的裤子。”
“嗯嗯,我知道了,秋韵。”
我转身要回教室的时候,赵秋沄把我给叫住了。
“秋韵,你放学后能陪我一起回家吗?”
“嗯,你在门岗谭伯那里等我。”
“不,我不想去那里,我能不能去你们班上等你?”
“那你呆着教室里面,我过来找你。”
“嗯嗯,那我在教室里等你。”
那天放学后,我去赵秋沄的班上找她。
在走廊上透过窗户看到赵秋沄安安静静地坐在座位上,她的表情好像不太舒服的样子,来那个会很难受吗?
“赵秋沄,出来,我们回家。”
听到我喊她,赵秋沄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欢快了不少,还是那抹天真烂漫的笑容,还好,这一点没有变。
我重新帮她绑好遮挡的外套,走到校门口的时候,谭伯跟我们打招呼。
“放学啦?路上小心点。”
“再见,谭伯!”
“嗯嗯,再见!”
整个过程只有我跟谭伯在说话,赵秋沄一声不响的,由于我们俩身高差的缘故,她的双手挽着我的右臂时有一种别扭的感觉。
“你怎么了?”
“没什么,我……我想回家。”
我见到了赵秋沄的妈妈,那么久没见面,阿姨比我们上三年级的时候要老了一些,她的亲切中多了以往所没有的愁容和烦恼。
“秋韵,你今晚留下来跟我们一起吃饭吗?”
“不用了,谢谢阿姨!”
“秋沄下学期要转学了,我们早应该把她送到特殊学校去的。她从小走路学得比别的同龄孩子要慢,说话也比别的小孩要晚,医生说这是智力低下的表现,但是我们不敢相信,一直觉得她只是学习能力比别人差一点,没想到会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赵秋沄换好衣服出来,她妈妈立马不说话了,表情有点不自然。
“阿姨,我今晚能留下来一起吃饭吗?”
“噢……当然可以,你喜欢吃什么?阿姨给你做。”
“阿姨,我不挑食的。”
“嗯嗯,不挑食好,阿姨现在去做饭。”
那是我第一次在赵秋沄家吃饭,也是最后一次。
赵秋沄真的转学了,为了方便照顾秋沄,他们一家子搬到离她学校近一点的地方去了。赵秋沄就像那件我很喜欢的上衣一样被岁月这股无情的风给吹走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学校换了一个门岗阿伯,谭伯被开除了。
“你们知道谭伯为什么被学校开除了吗?”
“为什么?”
“因为他‘欺负’了一些女生,把她们带到他的休息室去,让她们坐在他的大腿上,把手伸到衣服里面去,然后……”
“太可怕了吧,我妈妈跟我说不能让陌生人靠近自己,不能跟他们有身体上的接触。”
“你们还记不记得一个叫‘赵秋沄’的女生?”
“你是说那个傻妞?”
“没错,就是她,听说她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转学的。”
“那个谭伯太坏了,连傻妞都欺负。”
……
我不敢再听下去,不可能的,赵秋沄明明是因为智力问题要转学到特殊教育学校去的。我不敢相信,更不愿意相信。
升上六年级后,我们的学业紧张了不少,班主任还针对我们的成绩情况安排了补习班,象征性地收取一些费用,如果谁达到老师定下的目标,就可以跟着老师去一家叫做“多美丽(Do Re Mi)”的餐厅吃饭,我记得那里的海鲜竹筒饭很好吃。
小升初的考试结束后,我终于不再是一个小学生,成为了一名初中生。
我在整理小学课本的时候发现了赵秋沄当初写下的名字:赵秋沄和赵秋韵,她三年级才学会写自己的名字,还学会了写我的名字,字迹工整清秀,谁都不会想到写下这两个名字的人是一个傻妞。
她很傻,但是她比任何人都要善良。为什么善良的她会遇到那么恶毒的人,遭遇那么恶心的事情?为什么不能让她健康快乐地成长?她只是比我们学得要慢一点,迟早有一天会追上来的。
“赵秋韵,你的名字好熟悉,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赵秋沄的女生?”
“嗯,她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就像两姐妹一样。”
赵秋沄,你听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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