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龙

白龙

                            白龙

                         

  遇到那个小山贼前，我叫敖烈，是坐镇四海之一的西海龙王敖闰的幺儿。

  听龙宫里那些老妖精说，我在我母后肚子里足足待了七日才肯出来，而我出生那日，四海异动，地火从海底喷薄而出，天上的金乌不回汤谷却坠入了西海，四海变成了个大熔炉，数之不尽的海妖海兽因此丧命，与龙族世代为敌的伽罗凶妖趁机大举进攻西海，可他们虽挑准了时机，但西海实力却也不容小觑，大战一番，双方伤亡相差无几，伽罗一族自知其他三海赶派的援兵就快抵达，号令一发，就此退去。

  就是在大战之中，我出世了，可我刚出世，我母后便因气血耗尽，黯然离世。

  而我流着龙族皇室的高贵血液，体外的龙鳞颜色理应是灿金或鎏银，可我却与他们不同，我的龙鳞非金非银，却是像初雪一样的白。

  父王本是兴冲冲从战场上赶回来，得知母后离世的消息，悲痛之余，又见我这通身雪白的模样，再加上龙宫里那活了八千多岁的老王八在他耳旁煽风点火，往后三百年，我虽是西海龙王幺儿，他却没一日与我亲近过。

 

  我在龙宫里生活的这三百年，虽不被父王亲近，但我三太子的身份摆在那里，倒是无人在我面前造次。我性子不像大哥敖摩昂那般骄纵，也不比二哥敖荣沉稳，我心思灵敏，却不爱说话，受的鄙夷太多，心地却还是善良。

  大哥四百岁寿辰那日，一只龟妖在清捡寿礼的时候，失手把玉帝送的天蚀珠给打坏了，这宝珠听名字倒像是一件厉害无比的仙家宝器，可我观其光芒暗淡，粗糙无比，跟龙宫里随处可见的夜明珠相比都还要差上几分。话虽如此，可它来自天庭，龙族虽自成一族，左右也不过是玉帝老头儿的臣民，拥居四海，却逃不开天地囊宇。

  我向来对王八乌龟一类就没有好脾气，可见这龟妖面色惨白的模样，却又有些不忍，我不出手，他便唯有死路一条。

  我原想随便寻来一颗宝珠偷天换日，可那天蚀珠上却烙着玉帝的天帝印，珠子可以换一颗，天帝印我却是做不得假。

  “你过来。”

  我安置好碎开的天蚀珠，将盒子递给龟妖，“你现在去将这宝珠呈给龙王，就说三太子不顾阻拦，执意玩弄玉帝的寿礼，一时失手，弄坏了这珠子。”

  龟妖目中晃过一丝波动，惊诧地望向我，我一笑，“你也别犹豫了，就照我说的做吧，我在这龙宫虽活得落魄，但终究是他敖闰的儿子，我受这罚，比你受这罚好。”

  龟妖颤颤巍巍跪下，朝我行了个大礼，道了声谢三太子，便离开了藏宝室，我当知此举少不了一场风雨，但一颗珠子，一条命，孰轻孰重，我心里倒还清楚得很。

  我在藏宝室逗留了一番，刚迈出只脚，七八名龙族重卫便全副武装好拦在了我身前。

  “三太子，龙王有请。”

 

  我被重卫押至龙王正殿，殿堂上，除了父王和那终日待在他身边的龟丞相，还坐着前来赴寿宴的其它三海龙王。

  “跪下！”

  只消见着我，父王的脾气便没由头的大。

我直直一跪，头磕到嶙峋的珊瑚岩上，“儿臣知罪。”

“知罪？混账东西，玉帝是何等身份，你是何等身份？怕是本王平日里给你的教训少了轻了，才让你敢这般放肆，打碎了玉帝的寿礼。龟丞相所言果然没错，留你这孽障在龙宫，这西海迟早要出事！”

我把头埋得更低了，并非我服软，只是有些事我早便看清了。

父王最爱母后，可母后却因我而死，而我一身白鳞，又触了四海龙宫的大忌。

自这四海龙宫存在之日起，白龙便被视作凶兆与不详，更何况我又生于异象战乱，若非我这个西海三太子的身份在这，在我出生那日，我应当便已经夭折了。父王让我活到三百岁，让我免受视为异端诛杀之灾，我是他的儿子，但这西海却不是我的龙宫。

“唯唯诺诺，毫无太子气魄，西海三十六域，一只刚成精的蚌妖都能随便欺负到头上，整日便是东游西晃，一无是处，到我跟前就一副死鱼脸模样，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次次便是儿臣知罪，知罪，也不知我这西海龙宫是养了个三太子，还是供着一尊无量佛。”

许是骂累了，父王停了下来，我听见他和其他龙王商榷着，隐约间还听到了无妄死海。

把我关起来？

眼不见心为净，又能把我这不祥之物逐出龙宫，关押重犯的无妄死海，于我倒确为一个好去处。

“敖烈，损坏天庭圣物本是死罪，但念你身处太子之位，便只将你罚至无妄死海百年，至于那看守藏宝室的龟妖，玩忽职守，便将其打回原形，丢入魔蛟窟，给那几条凶蛟开开胃。”

  我抬头，龟丞相似笑非笑地望着我，“父王，我入那藏宝室时，龟妖碍于我的身份，不敢过于阻拦，损坏宝珠是我之过，我认，只是这龟妖虽有罪，却罪不至此，于他而言惩罚未免太重了些，望父王海涵。”

  “三太子真是心善得让老奴感动。”父王尚未出声，龟丞相却已是呜咽不止，见他拭着眼角渗出的泪，我心里却是一沉，三百年里，这样的伎俩，有多少次，我便要失望多少次。

  “只是这惩罚，是几位龙王商讨出来的，三太子心有不服，是不服决议，还是说三太子不服，不服龙，龙王...”

  龟丞相噤声，低下头，一副惶恐模样，我却是连伏身认错，解释的想法都没了。

我听见父王骂我废物，骂我上不得台面，骂我毫无皇族气魄，骂我为了袒护一个罪人公然反抗他......可是父王，四海龙宫，哪一条命不是命，视人命为草芥，便是您的，为君之道么？

我抬头，脊梁骨第一次挺得这么直，我舒展开拧了快三百年的眉，声音如雷，目光如炬。

“今日若真要见血，便请父王饶那龟妖一命，儿臣愿以死谢罪！”

父王怔住了，三海龙王怔住了，龟丞相也怔住了。

我抬手，化出龙形，没有丝毫犹豫，生生拔下了一片龙鳞。我将其丢在身前，纯白色的鳞，末端淌着龙族蓝色的血液。

人族十指连心，而龙族通身一万八千四百三十九片龙鳞，拔哪一片，都是蚀骨锥心之痛。

我想救那龟妖，除了以命换命，我再无他法。

“请父王饶龟妖一命！”

我又拔下一片龙鳞，透蓝色的血液顺着龙鳞间的沟壑滴落在地上，剧烈的痛楚像是积聚的水找到了豁口，从万米悬崖倾灌而下，清晰蛮横，直穿心脏。我的身子控制不住地颤动，额上的黄汗滚滚直下，我咬紧牙关，手上的动作却是没有丝毫停滞。

父王的身子颤抖着，可身为他的儿子，我却不清楚他是出于我违抗他的愤怒还是出于难过。

“逆子，逆子！”

“请父王饶龟妖一命！”

“三太子，那龟妖左右不过一只小妖，可龙王却是你的亲生父亲，今日三海龙王都在这里，你便不要让他为难了！”

“请父王饶龟妖一命！”我不顾龟丞相那宵小，放下已是不见完肤的左手，右手光华一转，化出龙形，继续拔了起来。

我的感知已经麻木，但我知晓我的身体正在逐渐虚弱，龙鳞连心，或许无需我拔完全身龙鳞，我便已去了黄泉。

“逆子！住手！你给本王住手！”

父王终是动摇了，他嘴角不停噙动着，我以为那龟妖终于可以免于一死，却忘记了正殿上，那伴了四代西海龙王，用漫长岁月铸就成一颗土木金石般的心脏，三百年里无数次要置我于死地的龟丞相。

“今日原是大太子四百岁寿辰，天庭灵山，四方来贺，三太子却为了区区一只龟妖，当着四海龙王正殿溅血，坏了寿辰兴致，还用如此极端之法，不顾父子情谊，强行逼龙王妥协，实属大逆。”

龟丞相一改惶恐模样，站在父王身边，鼻息沉重，语气愤怒，不知情者，倒会真以为他是为父王鸣声。可我已没力气再与他争辩了，我的意识渐渐薄弱，我只希望，这一次，父王不会再钻进这老乌龟的套子里，不会再被他蒙着走。

父王的嘴角还在微微噙动，开口啊，父王，开口，开口！

“再者三太子的一切皆来自龙王王后，而王后更是因三太子力竭而死，但三太子今日在这里却为了一只龟妖拔鳞胁迫，那老奴斗胆请问三太子！”

“王后当日以命换来的命，便是为了让三太子今日如此践踏的吗？”

“难道王后的性命，竟比不得这小小一只龟妖吗？”

“又或者三太子是对龙王不满，便正好借此举，效仿当年的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撇清与龙王王后的关系，抛弃龙宫吗？”

龟丞相全身颤动，腐朽的身体下却是金石激昂之音，我的胸腔间似有一股气疯狂搅动着，喉咙里传出一股涩腥之味，我知道，我又输了。

我的嘴角渗出丝丝缕缕血液，滑入颈间，染蓝了我胸前的白袍。我见着父王的龙须一点一点竖立，一颗心终是凉了下去。

“你真以为，本王不敢赐你一死吗？”

您有何不敢。

“孽种！你害了婉儿，本王三百年前就应处死你这不祥之物！”

婉儿，应当便是我母后了，这三百年来，却是无人在我面前提及过她的名讳。

父王只剩下愤怒，再不顾我丝毫，我不再拔鳞，血肉模糊的双手伏着地，凭着一股气，对着父王叩拜了起来。

我磕了九个头，生育之恩，养育之恩，我无力偿还，只能以此作抵。

龙宫无风，可此时我的衣袍却猎猎作响，我挺直身子，双手颤巍着扯开了衣襟，我拔掉束发的流云锦绸，任一头长发散开。头顶上白若初雪的龙角显现，胸口的皮肤浮出一片坚硬的龙鳞，我想豪迈大笑，却是笑不出来，三百年里，诸多苦涩，堂堂龙王三太子，连一只小小龟妖的命都救不回来。

父王还在愤怒，龟丞相跪伏在地上，三海龙王忙着劝慰父王，我动用体内龙珠的法力，手搭在心口上，在龙鳞密布的地方，倾注全身所剩无几的力气，拔下了一片鳞。

这片鳞颜色偏暗，比其它龙鳞要大上丝毫，世人道其为龙族逆鳞，殊不知，这片逆鳞，也是龙族的生死鳞。

我的胸口上多了一个洞，我能感觉到气血正顺着那个洞疯狂流逝，剧痛包裹着我的意识，我还想对父王说几句话，却发觉我薄弱的意识已经无法再控制我的身体。

我活了三百年，却是没一日自在过，这西海龙宫明明是我的家，却不像我的家。活这三百年，是值得也是不值得，你不认我，可我的根，终究在西海，我无处可去，我也没想过要抛下龙宫，逃去哪里，只是这西海龙宫既然留不得我，这命又是你施舍所得，我便将这一切，都还给你罢。

  眼前发黑，我跪拜的身体倒了下去，一条丈来长的白龙虚影从我身体里面钻出，在龙宫正殿的殿顶盘旋，白龙嘶吼着，游纵了数圈，最后化作漫天荧光，如同坠落的陨石星辰的粉末撒了下来。

异变让父王站了起来，我看着他缓缓摇晃的身体，却看不清他模糊的表情。一滴泪从我眼角侧滑而下，选择用这样的方法来逃脱，在您眼里，我怕永远都是那个懦弱无能的废物了。

我已无力维持人形，我的意识正在消散，父王，你会难受吗？你会因为我的死，饶过那只小龟妖吗？

孩儿不孝，害死了你最爱的母后，孩儿也无法偿还你的恩情，三百年已忒难熬，孩儿不想再熬。

我闭上了眼，脑海里闪过的是我走马观花的短暂一生，我没被谁善待过，可我谁都不恨。龙族三百岁成年，我死在二百九九岁，我不后悔，可我却有两憾。

一是我没能救回这只龟妖。

一是不知有多少次，我想爬到父王的怀里嚎啕大哭一场，却终究没那个勇气。

我是西海龙宫的三太子，我是死于二百九十九岁一条未成年的白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