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大爷叫来顺

１

那时我还小，五六岁吧，爷爷手心里的宝贝。一场暴雨来的猛烈，我扒着窗棂往外看，雨不是雨滴，而是一条条的斜线。风大，院子里的老榆树像是醉了酒，摇的厉害。榆树上有两个鸟窝，爷爷说，是喜鹊的窝。

窝里的喜鹊怕是要遭殃了。爷爷卷了根旱烟，平静地说。奶奶经常说，烟跟酒是爷爷的命。

我仔细看着挂在树杈上的鸟窝，“啪嗒”，一只鸟窝掉下来了，接着，又“啪嗒”，另一只也掉下来了。窝里有喜鹊，很小。

鸟窝掉下来了。我从炕上蹦到地上，急着穿鞋。

你要干嘛？爷爷问。

窝掉下来了，有好几只小喜鹊。我往屋外面跑。

爷爷一把拦住我，把我摁在怀里，笑着说，外面雨大，还打雷，你不怕？

可是我想要喜鹊。

爷爷对旁边的大爷说，顺来，你去，把那掉下来的喜鹊给她捉来。

大爷说，怎么捉？雨这么大？

我嚷嚷，大爷，你去给我捉来。

大爷嘿嘿笑，等雨小一些吧。

不行！我任性的说。

爷爷说，快去！

大爷随便戴了个斗笠，就冲进了雨里。

一共有五只喜鹊，毛还没大长全，我把它们放到炕头上，用被子做的窝里。它们浑身都湿透了，但是精力充沛，叫声很大，不好听。傍晚雨停了，我把喜鹊放在纸箱里，准备带回家去。大爷去送我。很多人看到我的喜鹊，想讨一只养着玩，都被我拒绝了。那五只喜鹊在第四天上就都相继死掉了。

这大概是我对大爷来顺最早的记忆。

后来，姑姑出嫁了，大爷还是跟着爷爷奶奶生活，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结婚。村里的人都说大爷是个傻子，傻子是讨不到老婆的。

我不记得大爷在村里有什么朋友，他总是跟养的一头黄牛在一起。早晨，他牵着牛去村北的树林里，也不栓，任由黄牛自由的在树林里游荡。他呢，有时候抽几根旱烟，有时候干脆躺在什么地方就睡了。那黄牛并不会趁此机会逃跑，它自己尽情的吃草，偶尔也会趴在地上打个盹儿。中午的时候，大爷就牵着黄牛回家了。吃过午饭，大爷还是要牵着牛去那片树林，也或者会换个地方，日薄西山的时候就回家。黄牛的肚子滚圆，一副酒足饭饱的样子。

我总觉得大爷跟黄牛的感情颇深。我告诉爸，可爸总是不以为然，他说，能有啥感情？

每到农忙的时候，黄牛就派上了用场。爸将黄牛套在老式的犁头前面，犁头伸进地里，翻地，播种，或者是施肥。开始，黄牛干的很起劲，可是后来，它累了，自然会耍脾气。这时候，爸就会挥动着手里的小皮鞭或者是柔韧的树条，黄牛的身上一道道的血印。为了不挨打，它只好继续干活。

干完活，大爷心疼黄牛，就会牵他到河边喝些水，吃些青草。我跟着大爷去河边玩水，发现大爷有时候会跟黄牛说话。他问黄牛，你疼不疼啊？等农忙过去就好了，就没有人会打你了。你不是渴了吗？怎么就喝这么点儿水？再喝点，多喝点。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那天农忙，天又不好，要下雨的样子。黄牛耍脾气，任你怎么打都不干活的，爸生气了，用力拽它的鼻环，鼻子里流出了很多血。那血染红了土壤，大爷摸着黄牛的肚子，竟然哭了。

２

上中学以后，我就开始住校，在家的时间很少。大爷的黄牛生下一只小牛犊后，就被卖掉了，爸说，黄牛老了，干不动活了。大爷就开始牵着小黄牛去村北的树林吃草。等小黄牛长大了，也要去地里干活。

后来，机械化的普及，牛就渐渐地成了多余的家庭成员。大爷总是笑嘻嘻的自言自语，这下好了，不用干活了，也不用挨打了。你呀，就尽情的吃草吧。吃的肥一点儿。大爷还是日复一日地放牛，等牛生了小牛犊，小牛犊长大了，就会被卖掉。或者，卖掉老牛，把小牛犊养大。牛换了一茬又一茬，大爷就老了，他成了个老光棍儿。

大爷五十三岁的时候，患了一场大病，从此就卧床不起了。年迈的奶奶照顾他，端屎端尿。那个时候我经常担心，要是奶奶先离开人世，大爷可怎么办呀？谁来照顾他呢？是姑姑还是爸爸？手足之情有多少是能靠得住的呢？

他生病后，奶奶总是限制他的饮食，嫌他吃得多，拉的多。我那时候回家总是偷偷地拿些好吃的塞给他，他高兴的狼吞虎咽。那个时候，他很瘦，像个纸人。但精力却出奇的旺盛，还总是惦记着他的黄牛。那时候只能吃干草的黄牛，也是瘦的很。

后来，爸决定将黄牛卖掉。爸说，本来是想着你大爷的病能好起来的，想着以后他还是要放牛的就没卖。可是现在看来，他是好不起来了。

给我吃的，我饿了。每次去看大爷，他都是这句话。

我把吃的递给他。我说，我爸要把牛卖了。

他只是吃，没说话。

我又说，我下次给你买火腿，你不是喜欢吃火腿吗？

嗯，下次买点火腿。他笑嘻嘻地说。

你慢点吃，别噎着。

嗯，我太饿了。

你的牛要卖掉了。

这次他听清楚了，他继续吃着，没说话，眼睛里含着泪。

我说，等你病好了，再去买一头回来，你还去放牛。

他还是不说话。

你渴不渴？要不要喝水？

他说，他要喝水。

我给他端一碗水，我说，我先走了，下次回家再来看你。

他说，别忘了给他带火腿。

我说，忘不了。

３

大爷是在秋天走的，很突然。那天，奶奶急匆匆的来找爸爸，说你快去看看，你大哥是不是没了。我要跟着去的，被妈拦住了，她说，你别去了，那里不“干净”。

他终究还是走在了奶奶前面，爸说，这也算是你大爷的福气了。大爷走的时候，五十八岁。他的坟在爷爷的旁边，很小的一个土堆。

我的大爷叫来顺，他没有结过婚，他把牛当做自己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