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殉葬者》

作者: 勒马 | 来源:发表于2019-03-07 22:55 被阅读9次

    那是我第二次见到那个狐獴模样的女人。那天她穿着一件仿佛是一块碎裂的鸡蛋皮似的阴郁、繁琐、白晃晃、只有两个相隔遥远并且镀了一层金皮的椰子扣点缀的天鹅绒外套,眼球里久久不放松地释放着她们这种把金币当做不足以聊以慰藉却只能够带来转瞬即逝的、循环式的厌世感的玩具的生物骨髓和血液里那经久不衰、愈演愈烈的机警和狡猾,上嘴唇外翻像是一个阴冷、理性、向上翘起的屋檐,而那刀锋似的鼻子却将獴科动物那对隐蔽在溪边庞大的石灰岩背后和田间浓郁的散发着强烈的年轻人情欲气息的晨雾中的危险担惊受怕的状态沿着鼻翼和鼻梁刻画了出来。她夸张地扭动着胯部往前走去我甚至都有点担心她的骨盆和髋骨能否承受住她这无中生有、添油加醋、矫揉造作的身体的反抗,之后我发现我的担心才是无中生有的一种自我吹捧和自我欺骗因为她安全地越出了我的视野。

    那时我站在一家烘培店窗外巨大的玻璃前,从我的脊背上飘来一束束掺杂着白砂糖、蜂蜜、熟牛奶和蛋液的甜甜的焦味,纳夫先生正戴着一副掌心黑魆魆的、白色的硅胶手套从烤箱里端出一屉死气沉沉的法棍面包来。我生来最受不了这种在我看来仅仅能够差强人意的火焰气味而在他们看来这些气味的硫磺色的附着物——不论那古老的白色有没有因白衣使者们肌肉的乖戾而变得更加坚实和轻盈——本身就是一种使身份更加合理和引以为傲的工具或者是把戏。就是在看到纳夫先生之后我再次确定我害怕的不仅仅是这个狐獴样子的女人而更多是我和纳夫先生之间的那道透明、轻浮、水汪汪、充满着密密匝匝的阴影的屏障。

    等我回到家之后我没有把看到那个女人的事告诉他,因为他躲在那厚实的橡木门后面像一个唱针断裂的留声机似的不能再沿着虫胶唱片上弧形凹槽抚触从而发出那种歇斯底里、狂妄猖獗、如同一粒粒砂砾般的沙哑声。他躲进去有两个月了,在他闭口不言的理由中我更相信我的母亲是首要原因因为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他有时以为我或者她不在外面所以有点掉以轻心所以他动来动去弄得衣柜里发出一种用石头敲打铁砧的刺耳的声音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而我却知道他的生命和意识始终在流动的黑暗中逡巡、蹀躞并且在坚硬的深夜里和耗子一起指责命运的不对称和忽大忽小、忽明忽暗,但是他不想解救自己不想把自己从密密麻麻、亮铮铮的的樟脑味里拖拽出来因为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那天也一样正因为我对他在里面的生活和深夜里偷偷摸摸的侦查一清二楚所以我不去敲打柜门告诉他那个狐獴模样的女人企鹅般的走路姿势更加显得她是个彻头彻骨的荡妇、妓女和下三滥的殖民者。可是他不敢这么认为就好像他如果足够勇敢这么认为就是给自己的大脑喂食冰毒和夹竹桃一样。

    他第一次带来那个狐獴模样的女人也是我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披着一件藏青色的粗呢大衣(带有两个更大的黄铜纽扣)像是一块在火中烧焦、收缩的鹿皮抹布紧紧包裹、压榨、萃取其中一滴一滴的虚头巴脑、若隐若现的营养液的树根,血红色的涂满口红的嘴唇像是一朵苦难的朱槿花或是剪秋罗或是一道刚刚划破的伤疤。她蹑手蹑脚地走在他身边走过路边茂密而不切实际的金银花、瓷藤和金子般闪耀的铁线莲,从在多种天气的不断转换、戏谑与隐瞒中成长下来的木兰树零散瘦削的阴影下走过并像两个串在一起的橄榄球似的重心不稳地朝我们走来。她站在我身旁看着他们,干裂的嘴唇上下张开。“那是我女儿。”她洋洋自得地跟我说,耳朵讪讪地扭动起来,耳垂却忸怩不安地舔舐着残留在阳光中颗粒状四处飘落继而沉默的甘甜的铁线莲的香气。“不,您看错了,您没有女儿你忘了吗?”我回复她而她连看都不看我地继续盯着她,“你是个骗子,女儿,那是我的女儿,”她说,“可是那是谁,也是我的孩子吗?”她怏怏不乐地转过头来问我。“别太贪心啦,您可是只有我一个儿子呢。”我说。可她的眼睛悻悻地瞪得非常夸张只留下一片空荡荡、形单影只的眼白偃卧在衰老、枕头状的眼眶中不安地滚动着,接着她突然牢牢抓住脖子上的红白条纹的尼龙项圈然后朝我叫喊,嘴唇中间喷溅出臭鸡蛋味的唾沫,“你个没有教养的浑蛋,你是谁家的野种哪?”

    他们走过来制止了她。在当时那种蛊惑人心、良莠不齐、芃芃生长的复杂气味中他的脸显得像是一块泼满了浓硫酸或是白色胶乳的生锈的矩形铁板似的总之他的脸在平移在变化在往鼻尖的方向流动,他鼓起勇气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这种虚情假意、欲盖弥彰的动作永远都不会结束(正因为在她看来根本就没有开始),“来见过新的修斯太太。”他对着我说但是他的眼睛却没有看着我而是看着她,她还紧紧抓着脖子上的项圈就像紧紧地抓住方才怒吼声的余温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那个狐獴样子的女人把手从口袋里提出来伸向我但是却被她抓了过去,“艾丽莎,你怎么才来哪。”她朝她说。

    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

    “啊——”狐獴大声啼叫着,“拿开你的脏手,疯女人,”她把手从她手里拽出来,“恶心死我了,恶心死我了。”

    “这是你的新主人。”他对她说,而她重新把手抓在项圈上,颤颤巍巍的眼珠像是两颗塞在布满南蛇藤的石灰墙根的脆裂的枣核我抓住她把她往屋子里拉而她重重地打开了我的手那瞬间的疼痛附着着她天马行空的自我麻醉的理智中一如既往的直率坦诚和愤怒而的确是愤怒是愤怒本身让她自我麻醉自我束缚并且不能像病恹恹的张牙舞爪的黑煤烟似的从家庭与血脉的烟囱中轻而易举地滑出去。“这是我的女儿,你个浑蛋。”她朝着他叫道,眼珠子继续在她一对河道般凹陷的腮部上方打转、对峙、僵持,而他也不肯委屈,“这他妈是你的新主人,你个傻娘们。”她的眼睛马上停止了打颤,转过脸去使她充满人情味的右侧脸朝向我而显露出无限可能的敌意的五官——正脸,但是只能说是五官因为那些零碎、四分五落的黑洞彼此亢奋、剧烈地排斥着互不相让仿佛硬塞在她的头骨上的是一块块崭新的磁铁——则朝向她,“你是我的女儿对吗?”她问她而狐獴却说,“疯女人,我即使脑溢血而死也不可能委曲求全去做你下贱的丫头。”

    我拉起她的手腕拉到屋里,她的手腕纤细得像是一根失血的、冰冷的银针那凸出、不协调、惨不忍睹的桡骨坚硬得甚至把我的掌心硌出了一个个的窟窿。“我的女儿还在外面呢,”她仰起头看着我说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你快把她也叫进来。”我迟钝地低下头扫了她一眼,她的目光明显(同时是使人费解地、被诱惑地)是从大脑中枢的某个偏僻的位置逃窜出来的并持续地在我的脸上撕咬着直到最后咬下了我的鼻子我的眼珠我的耳朵只给我剩下一张嘴但是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我把她领坐到一把红褐色的藤条椅上她也从手足无措的漫游中归来了因为她任由我携着她悄然无声地坐下。是的,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她穿着一件宽松的咖啡色的法兰绒大睡袍站在我的身后两米之外的一块不断地旋转、膨胀、变色却又使我慢慢地对其产生怀疑的大理石瓷砖上而我能看到它也能看到她解开睡袍上的长带子死死啃在一起的结接着她展开轻微凸出的不对称的两襟露出两个扁平的乳房仿佛那是一对中央放有一个蓝莓或是葡萄或是一颗龋齿的粉红色的瓷碟子然后沉重的睡袍沿着她雪青色的、充满沙黄色晒斑的皮肤滑落下来而她泰然自若地又把她的檀木发簪从头顶抽出来我能看到她一丝不挂地站在我前面而我也站在我与她的肉体之间其实我也站在一个跋前疐后的玻璃罐头里能感受到这个神志不清的孕育我的母体的大脑中错落有致地布满了我所不能理解、解释和阐述出来的激情所以我打破了罐头重新透过镜子看到了她——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这时他们走进来了站到房间中央,他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他把酒瓶塞到女人手里,走到一张墙边的一张桌子上拿了两个高脚玻璃杯后回到女人身边。

    “嘿,傻瓜,”他对我说,“你要来点吗?”

    “不。”我说,显然仿佛是因为我的回答过于简练和充斥着预告反叛——事实上没有这回事——的信号所以他用他辛辣的眼睛瞪着我挑衅我想要逼迫我在一个浑蛋才说的“不”字的基础上添枝加叶而不管我捏造的是什么违背伦理道德的、不加修饰歪理和传说哪怕是再加一个浑蛋才会说的“不”字呢。

    “噢,你果然是个傻瓜,”他说,“你不像我的儿子。”

    “也没有人说你像我父亲。”我说。

    “他当然不是你的父亲,”她坐在椅子,拉住我的手腕上和我说,“她是艾丽莎的朋友呢。”

    “当然,我不记得我有个父亲了,”我说。

    他们不理我了,共同地露出如出一辙的狐獴模样的笑容,端起酒杯倒进嘴里。他不会知道也不会猜到这种令人生厌的、露骨的默契和一致性在一周后反而变成了令人汗涔涔的讽刺与暗喻而这仅仅是他那不争气的懦夫体质陷害了他使他的皮肤长了黄疸而他还以为那黄金颜色的斑块是上帝未来源源不断的恩赐。她在他的房间(我尚未记起他和母亲睡在一起的日子)整整呆了一周这一周里她像一个骆驼又像一只母牛似的反刍着他卧室里的绝望、时间的潮气、发霉的阳光和从每一条龇牙咧嘴、阴险的墙缝中呕吐出来的腐败。他们每天呆在房间里足不出户就像是水泥似的被每小时每分钟倒进了水去然后凝固在里面,只有在中午和深夜里他们才打开门去厨房里拿几个冷面包和两杯水。而在这期间她仍然死心塌地的攥住她的项圈——这根本毫无智慧可言因为她傻了,对她来说智慧和风暴里咄咄逼人的雷电没有不同,甚至连热衷、偏执和不值一文、苍蝇般冥顽不化的感性都谈不上——和我说“我的女儿为什么还不出来”这时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她紫红色的胴体变得飘忽不定像是一个生锈掉漆、愠怒、冷漠的消防栓似的在凌晨街道上的晨雾里漫无目的地飘荡着而我是一只鬼是一只具有实体具有年龄具有性别具有脾气具有生命具有希望具有痛苦具有傲慢具有吝啬具有仁慈的鬼可是我不是鬼我是人一个尚未被他们煮开的自相矛盾的怒火中烧的后代是她的后代而她是我的母亲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可是我没法帮她回答因为他们根本不理我们,每当他们出门觅食我们就变成了一些可有可无的灰尘和声音甚至是时间因为时间对他们来说不过是一种在四四方方的房间的四壁上汩汩流动着的声张虚势的感觉,所以他们不会在经过我们本来共有的空间时与我们搭话而我也最终没有因为她神志不清的请求和自我催促而去抓住我的父亲和他所谓的朋友质问他们为什么不出来。虽然她处在一个对她而不是对我来说心急火燎的状态下——即使手指头开始发麻——紧紧攥住项圈,而这却没有持续一周正如我所说的一周之后她主动打开门栓出来了。

    他刚开始不能理解她因为他还把上帝慷慨的、伟大的施恩当做一个不容置疑不可动摇的理由,直至我把一把五叶的水母般轻飘飘的獐牙菜放到他的床头柜上。“你该自己磨一下,”我说,“研钵就在厨房的砧板上,看到了八角和薄荷叶,你就能看到它。”我说这话时他没有看着我,他浑身发黄躺在床上胳膊上装饰着一群在我的视野中像是一个个不成熟的胎记似的亮黄色的斑块,在对面的床沿,粗花呢床单上还沾有他不久前刚从胃里喷出来的黄色呕吐物,使我的眼睛呛得睁不开只能半眯着打量着他。“拿走,我不需要这个,”他小声说,“上帝这是让我准备发财呢。”“别傻了,上帝这是准备让你倾家荡产。”“闭上你的贱嘴吧。”我没有理他过了一会他又说,“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快拉我起来,我该去收拾收拾我肚子里的浑蛋了。”

    他每天都要腹泻。这人类最原始、最兽性、最跅弢不羁的病变的冲动在一个赋予我一半命运和一半绝望的黄澄澄的男人的皮肤上狂妄而恬不知耻地舞动着,对他来说排泄已不仅仅是关于一个怒不可遏肉体所承受的公共的痛苦了而是一个粗鄙的灵魂在另一个粗鄙的灵魂面前为了赎罪而不得不即使咬牙切齿、感到自行惭秽也要抵抗住的惩罚和苦难。我们坐在藤条椅上听着他在厕所里幼狼般飘忽不定、磕磕绊绊的叫声,我们仿佛可以看到他在我们面前的空气中蹒跚就像是一个齿轮发生故障从而指针变得踉踉跄跄的的铜钟,他本身也是不准确的、带有讽刺性的一个殉葬者的替代物,如若不是他带回了那个狐獴模样的女人,他本不必为了脑袋里的思维在爆炸与沉寂中循环往复的母亲而做一个廉价的、就像他眼中的时间似的可有可无的牺牲品。他和母亲脑袋里那个奄奄一息的女儿本就是生于一个在地图上永远都不会找到的地方因为他们跨越维度的、阴谋似的血缘与连接已不再是一条经线和纬线潦草地、虚情假意地媾和所能锻造出的艺术品。他呻吟着、咆哮着,也反抗着、痛斥着我们头顶上达成共识的一个炙热却从不敢轻率地显露出使人触手可及的轮廓的、深深扎根于我们的每一念头和一举一动的惯性中的背后操纵者——我猜是命运。只有命运阴晴不定、矫揉造作得像是个热恋中浮想联翩、天马行空、杞人忧天的少女也只有它玩弄着我们的行动也玩弄着、搅动着我们制造行动的思维甚至是制造思维的器官。它打磨着、敲击着、雕刻着我们生命与生活中的每一种声音、颜色、温度和穿透我们意识的光,它是人们借此聊以慰藉以使自身所犯下的难以抹去、肮脏、污秽不堪的罪行重新被点燃直至燃烧殆尽的一个抽象名词,也是一个与混沌初开时的子宫一起被世代遗忘的、憃弱的人那胆怯而不堪一击到令人恶心反胃的内心的形象与象征——他推开厕所门倚靠在被蛀虫啮咬与吸食着的陶土般的橡木门框上,紧闭着眼睛他的脑袋像是一只灯丝熔掉之前的白炽灯在客厅通往挤满人类渣滓的、那一个刁滑奸诈的长方形的肚子里熠熠发光紧接着这微弱、病态、惨白的光戛然而止就像被我和她目光的交叉形成的无形的剪刀给铰断似的。

    那是女人离开的第四天,他萎靡不振地将胳膊压在门框上盯着我看,虬曲的身体像是被开发、挖掘得一片狼藉的下游河道,亚麻布的白衬衫被粉红、咸涩、臃肿的肉体渗出的汗水浸湿了,双脚赤裸如同一个从垃圾堆的营养与诱惑里爬出来的醉汉。我被他绳索般的眼神牢牢地捆扎着一动也不能动甚至不能动用我的一对完整如初的肺来帮我进行从我出生以来从未被迫停顿过的、对弥留之人来说是一种蛮横无理的、谐谑的比喻的呼吸,就那样我等待着他说话在这同时她又抓住了脖子上的项圈。

    “卢卡斯,去帮我倒杯水吧。”他看着我说,手像一粒灰尘浮在半空。

    “当然,如果你需要的话。”我说。

    “你把艾丽莎藏哪儿去了?”这时她插话道,“我好几天没见到过她了,你说她出远门了,可你没说去哪去了,”阳光像涨潮的海水似的涌到了她的眉心上,她眨了一下眼,“是你把她藏起来了。”

    当她说完我还在倒水——我相信水壶(古老的陶瓷的或是铝合金的或是不锈钢的)不仅仅是一个用来为蝇营狗苟、沆瀣一气的长得像人的动物们对他们灵魂与生命的来源进行消毒的工具与替罪者(话说这真是一种完完全全彻头彻尾的嘲讽)而更是一个体内怀着风暴与阴谋的、将在某一天对我们这些外强中瘠的懦夫们进行反抗的革命者而到时候我们只有下跪的余地用我们与大地久违的摩擦来击碎、销毁我们世代自诩是至高无上、不可一世、徒有其表的自尊心和使命感而绝不会带有丝毫杂质般的绝望心情因为那时候我们的俯首帖耳将是最纯净的、不会被忽略或是质疑的也就是说我们的投降将是心甘情愿的而这又是因为我们生来就是卑贱的就是热衷于对我们不理解的神秘屈膝下跪而不会带有怨言的——我倒完水端出去,他还倚靠在那里,而她怒不可遏地、紧张兮兮地抓着项圈瞪着他。

    我走过去把水递给他。“谢谢。”他虚弱地说。

    “你把她藏哪去了?”她还在步步紧逼,但她的语气绝不是盛气凌人的。

    “疯婆子,她没去哪儿我也没藏她,你根本就没有女儿。”

    “上帝啊,上帝啊,”她抬起头还让天花板打量与怜悯着她,“你这样的罪孽是洗不清的!”

    “真是个疯婆子,”他用涨满水的嗓子说,“滚一边去让我清静清静。”

    她突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扑向他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你杀了她!”他端着水杯的手举在半空中仅仅凭借腹泻后虚幻不实的身体来抵抗她,在我们的意识之外的某个瞬间她手上拿到了那条尼龙项圈,那条项圈和她的两只胳膊围成一个椭圆并且在他的脖子上啃咬着试图从那里的一个神秘莫测的开口处吸走他体内赖以生存的希冀——如果有的话——水杯摔到了地上碎成了我们有目共睹、代表着万劫不复的悲剧的星星,其中的半杯水也像阳光似的洒到了印花的萨克森地毯上。“你杀了她!”她把他扑倒在地像一只永远食不果腹的黑熊趴在了一道寒碜、瘦弱、倒地的树篱上。“你杀了她!”他在她身子底下翻来覆去却不能撼动她丝毫,这是喜剧的、必然令人忍俊不禁的,而且这性别上的紧紧贴合让他们能够依仗前所未有的蔑视和冲动来重新塑造一个对仇恨崭新的、永不褪色的认知。这时那个在某个昏暗的、黑压压的夏日午后不经意地瞥到他母亲裸体的那个年轻人从藤椅上站起来——像是错过了这一刻或是仅仅从与世隔绝的孤立与忏悔的深渊飘了上来——像是个楣窗上松动的图钉似的重心不稳地跑过去仿佛就要在下一秒骨架散离并随着一声脑袋里猝不及防的爆炸烟消云散。我跑到他们身边抱住她的腰部把她拉开,他用掌心摸了摸额头,然后慢悠悠地从地上站起来。他扶着橡木门框,把手搭在生锈的插销上用一双注满水银的玻璃眼照射着他从未给予过真实、慷慨、并非累赘的爱意而仅仅是给出了吝啬、荒芜、形销骨立的些许拟声词的母子。当他迈开腿朝她走过来时右脚踩到了在不久前的因一场源于爱情也最终——也许当那个狐獴模样的女人走进属于她二十几年来牢不可破、岿然不动的归属地即使还没被她深深地体会与意识到时就已经是他们分崩离析的婚姻在最不称心如意的诱因与情况下最合理、准确的终点——导致爱情如摔碎的陶瓷、玻璃或是枯死凋落的绿萝和风信子般支离破碎的荒诞、滑稽地肉体搏斗而牺牲、四分五裂的玻璃杯碎片上。他——我能看到——紧紧用门牙咬住下唇把脚从地上抬起来,脚掌掌心上还插着几块歪歪扭扭、闪烁着无动于衷的光芒的碎片接着他用左脚跳跃着回到门框上。

    “我最好去拿块纱布让你包扎一下。”我对他说,注视着他非理智、具有欺骗性的表情和五官而以前正是这些互相团结互不欺瞒与诬陷的五官构成了我们对他保持着连我们自己都开始怀疑却未停滞的经久不衰的信任。

    “你最好快去,”他朝我挥挥手,“我感觉就要死了。”

    “你可别死,你得先把艾丽莎还给我。”她往前用力想挣脱开我的胳膊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可是我紧紧地扣住她的腰她的腰很细像根柳树枝而的确是这么细的管道在我蒙昧无知的胚胎时期给我灌满了我所只能以肉体感知而不能靠情绪决定它是否还该继续围困、霸占我的羊水甚至是就如同她那正慢慢被迫弃之一隅而行踪不定的记忆与意识。

    “疯婆娘,别来烦我。”他朝她说。

    我把她拖到藤椅上让她坐下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见她渐渐地镇定下来我才离开。我拿来了一些纱布和碘酒,他把脚包裹得像是腐烂的足球。他躺到客厅最西侧壁炉旁边的一把楠木摇椅上晃来晃去地不再搭理我们。

    那一天之后有一周左右她没再和他说话,我以为她遗忘了那个只在虚无的胡言乱语中一闪而过的名字可是是我错了。一周之后她像点燃的松明似的重新把自己睡意阑珊的粗大的神经和嗓子给唤醒然后又站到了他跟前他的右脚上还包裹着繁琐、假惺惺、褶皱的白纱布只不过薄了一些。

    “是你杀了我的艾丽莎吗?”她问他(其实同时令人意外与纳闷的是在她爆炸的意识与逐渐黯淡萎缩的记忆中她竟还能将他和把名字付之于其身的身穿藏青色粗呢大衣的女人联系起来),表情平和,脖子上还戴着那条红白纹的尼龙项圈。

    “不是你脑子烂掉了,就是我脑子烂掉了,”他冷冷地说,“这个艾丽莎不是你女儿也不是我认识——我都开始自我怀疑了——的人而那个你发神经认定是你女儿的黄脸婆是一个我从街上捡来的贱女人,还是个妓女,”他越说声音越大,像是泵不出水的橡胶水管只能凭借空气的战栗来干吼,“你明白了吗,疯婆子?”

    “是你杀了她,是这样的。”她坚定地说,脑袋在有频率地颤抖着。

    “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贱人,滚蛋吧。”他脖子伸得长长的像是颀长的柳叶刀而他自己却不知道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倒立着的、正瘪下去的黄气球。

    “我不会走的,直到你把她——”

    “你过来把她弄走,”他朝着我说,“你们一起滚蛋。”

    “直到你把她还给我。”这时她又把项圈摘了下来攥在那只用于拨动空气以供自己像帆船一样的身体姗姗地游弋着的同时又不幸地长满了刺毛虫般的老茧的右手上,那蓄势待发的瞬间把她的身体狠狠地标记在了阴郁、沉重的萨克森地毯上使他被一道蒙昧、把他差点击晕、辛辣而酸涩的目光所穿透于是他僵硬地、保持警惕地、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去抵抗并试图抗拒它。

    “不可能的,除非我去街上拖一个长得像是艾丽莎的女人进来。”

    “把她还给我,”她两只手都拉住项圈,“否则——”

    “否则什么,亲爱的?”

    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

    她不再回答。她扭头瞥了我一眼就又扑到了他身上,这一次她勒住了他的喉结。接着他像是一头被击毙的野牛似的向身后倒了下去,马上她又从口袋里掏出一把削木头用的锉刀举在空中。这一次他真的怕了,如果不是我把她拉起来把刀从那几根像是长了玫瑰刺一样的粗壮的、没有美感的手指头上夺过来他的人生与生命可能真的要像胡萝卜似的被她切成半径越来越小的几段从此不能再组合起来构成他风流的野狼似的内心。他从地上猛地爬起来弯着腰像是一只狗似的抬起头,边看着她便怯懦地、畏葸地往后挪动身子,嘴唇哆哆嗦嗦地表现出牛乳冷冷清清、禁欲的颜色。

    他真的怕了,可是她不再尝试着攻击他了至少是那一刻甚至往后推延的两个月里一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再攻击过他,不仅仅是她囿于自己脑袋的衰弱迫不得已地忘掉了艾丽莎这个曾经在她的脑袋里破茧产卵像风暴似的摧毁了她的意识与意志而后又果断地消失了的名字,而且也因为他突然在她单调、湿润、银灰色的世界中销声匿迹了。

    事实上他就畏畏缩缩得如同一件破烂不堪、散发着强烈的氨水味的呢绒大衣似的躲在他卧室里高大的双层云杉木衣柜里仿佛随着两个只有我和她在柴米油盐带来的刺激性的温饱中酣睡的月份过后他彻底变成了一件破旧、缩水的衣服。她根本不知道他躲在里面甚至都没有发现、意识到那个杀了无辜的艾丽莎的、右脚上曾裹着一块白纱布的男人不见了,她就那么自然地、安全地过渡到了下一个自我陷害与自我释放的阶段中去而不再去管究竟是谁杀死了艾丽莎甚至,甚至她把艾丽莎也忘了仿佛这个一度像是一堵水泥墙似的把她挡住的名字如今已经随着一个修建这堵墙的男人的声销迹灭、无影无踪也最终忠诚地坍塌了。

    但是我比谁都清楚他正蜷缩着日益收缩的身子坐在衣柜的角落里,我虽然听不见声音然而那薄弱得可怜的血统意识与直觉不停地在我眼前叫喊着,时不时还把我晶状体里的污渍擦去好让我清楚地、正确地透过薄如蝉翼的柜门目睹我所谓的父亲人生的盛状。两个月以来他的进食像耗子或是猫头鹰似的选择在夜幕降临时钻入密不透风的黑暗中进行,而她却从未发现过。我经常能听到厨房里瓷盘子与不锈钢勺子碰撞激发出的袅袅的、彻夜回响的冰凌似的清脆的响声,也能听到碗橱柜门被带有预谋的双手用匀速拉开的吱吱声,而且每当我早上走进厨房时都可以在我头颅后方的一爿无形的土地上看到他蹑手蹑脚地拿走了砧板上的玉米、烤箱里还有余热的黑麦面包还有水壶旁边的半杯水,有时我还发现酒柜里少了一瓶在他躲进去不再见我们之前就已经启封了的苏格兰威士忌或是葡萄酒所以为了满足他那即使在器官与脾气日渐衰老起皱的情况下仍然保持着与呵护着的对酒精历久弥新的欲望我不得不在她醒来或是入睡后的某一时间偷偷地把新买来的一瓶瓶新酒放进酒柜里等他上钩。即使——不,应该是一定发现了——他发现了酒柜里有增无减的酒瓶也不会从那扇杉木门后面细密、甜腻的黑暗中冲出去抱住我或仅仅握住我的手来感激我——我不指望也不悻悻地奢望因为这种幻想的迷惑性本就是岌岌可危的——我不能去想也的确、实在是没有能力这样想。我呢,只会帮他把该填进他胃里的、司空见惯却足以把他的性命重新竖立起来的食物补足补全剩下的我就不会再去干涉了,虽然有时候我也情不自禁地站到衣柜门外探询他在里面的生活,但是,那些对话仅仅是一次次发生在父子关系之外的在我眼里也在他耳中比夏天泛滥成灾、冗余的阳光还要平淡无奇的生活状态上词语的交换罢了。

    就在今早上我出门去纳夫先生店里买面包之前我还站在了柜门前秉承着一颗自始至终动物般的内心和他交谈。我提着一个灰色的亚麻帆布袋走进他的卧室里,早上七点多的阳光正像丝绸似的在绿色的窗帘上漂浮、旋转着,楣窗的窗棂上停歇着几只腹部夸张地鼓起的乌鸫像是溅到天空中的黑色油漆点子。窗外几棵反射着斑驳的火光的构树结出的火红色、富于激情、藏匿着一股性欲的果实在清晨一簇簇的凉意中舞动,树下还有一丛与它的上方不协调的蓖麻和金边黄杨。而在房间里我却闻到了堕落、畏惧的气味,是这种苟且、敷衍的气味每次使我在这个被密集的墙缝劈开的空间中开口讲话时总是让我感到一股剧烈的、一针见血的醉意在我的身体里飞窜。好吧好吧我知道了你是真心实意地不希望你与那个突然变得疯疯癫癫的女人在那个坚冰似的化不开的夜晚生产出来的执法者带着与你格格不入的愤怒、怀疑和恨意站到你的婴儿床外侧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她脱下那件咖啡色的法兰绒睡袍在我的身后又在我的脸前我能够听到她的理智她的抵抗她的苍白和她的力量我得站在这里她可以不理解可是你为什么不明白为什么还不露出你老气横秋骄奢淫逸的脸来。

    “我得去趟纳夫先生那里。”我盯着一动不动的柜门说。

    没有回答。可是我还得继续说。

    “我讨厌面包那种甜腻腻的味道因为那就像是在你的脑袋里灌进了太多的蜂蜜,可是我得去买你说是吧,因为不买你们今天就都没有东西吃。”

    被阳光照射着的柜门像是扇子似的摇动了一下。

    “我觉得法棍面包适合今天,你说是吧?”我停顿了一下,“纳夫先生是个好人,他每次都会问起你和母亲的情况。”

    人们往往会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直觉使他们在甚至自己都永远无法用他们忸怩作态的内心去衡量并为之竭尽全力的开端便深知并有十足的自信去告知别人那个像是肉体与五官似的显而易见的结果,但是他们无论多么了解开端或是结局都不会猜到他们被紧紧包裹着、抽打着的过程到底是怎么发展的就如同让他们说出绝望是什么颜色的。整个衣柜就像是一个原始人几乎不会清洗的、任由其发黄溃烂的口腔而他就是引发了这个有始有终(他一定会出来的)的衰败过程的细菌,我站在这隐秘、暗中进行的化学反应的阴影里活像是一个红彤彤的苹果,我等待着他可又不是等待着他说话,沉默与安静正如同一种催化剂似的把房间里时间与阳光的外形渐渐地篡改着直到我(们)即使犯了懦夫与投机取巧者常犯的饥饿或是困倦或是口无遮拦地滔滔不绝的毛病的那一刻也不会使我们意识到自己正陷在其中。

    我离开了房间而他还是像是一颗地下的油菜籽似的毫无动静。我走到院子里时她正拿着那条项圈坐在粉红色的朱唇花丛与一簇簇的、在阴沉沉的湿土里推推搡搡的网纹草旁边的凳子上晒太阳,见我走过她朝我瞥了一眼,一直等我走出大门她才重又回过头去把脑袋浸在阳光里。

    我来到镇子上,在我进面包店之前看到了那个女人我在镜子中看到了她不是我的错觉怎么可能是错觉呢那虚伪骄傲的天鹅绒外套不正是他和她赤裸裸地面对彼此虚伪骄傲的胴体之后所约定与承诺与构思出来的象征吗所以纳夫先生在我的身体上做些什么呢他端着那一屉面包像是湿润的咸咸的阳光穿透我他还对着我笑可是我看到了她而不仅仅是他那张在病恹恹的白色中渐渐被甜味腐蚀敲碎的脸我走进店里,纳夫先生问我刚才在看什么,我把我看到的告诉了他,他正费劲地把那副硅胶手套脱下来。

    “他注定要陪她一起疯掉、一起死去的,你说是不是?”他走向摆在一张铺着铁皮的案板上的、已经烤好了的一整屉法棍面包。

    “没想到除了我还有别人这么想。”

    “我猜整个镇的人都这么想,”他从案板底下拿出一个黄色而高挑的纸袋,“倒霉的人总是有这样的命运。”

    “也许是吧。”我说。

    “四个法棍?”他左手拿着袋子,右手正拿着面包夹按在一个面包上。

    “是的,和往常一样,”我说,“他要吃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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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殉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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