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大雪

婆婆去世那年，雪好大，冰封千里，一脚踩下去，雪没了膝盖，上下山和路全部被封。大雪第二天，村里的电线杆子全都倒塌了，停电了；水也停了，因为山里的水全都结成了冰。

山里有人见到我，拍掌大笑，“你见过这么大的雪吗？”

我一愣，实在记不起这是几叔公，他个子矮小，脸上的褶子就像大别山上深深的沟壑，鼻涕冻得流出来老长，他老人家捏起鼻子一擤，顺手甩了出去，然后抬起右脚，在裤腿上一擦，又把手塞回袖笼里面。我有点惊，尴尬地笑着回答：“真的没有见到过这么大的雪，这得下多久啊？”

他见我回答他，更高兴了，脸上的褶子仿佛要活了过来似的，两个被冻成黑红色的颧骨都颤了起来。“这可说不准，这么大的雪，这山至少得封上半个月以上。”

正说着，一条黄狗从雪地里滚了过来，看见叔公，蹦起老高。“黄狗，黄狗过来。”只见黄狗亲热地跑到叔公边上，抖落一身雪花，带着一身湿漉漉的贴上叔公。

叔公亲热的摸着黄狗的脑袋，黄狗高兴尾巴得都快甩断了。“你上哪玩去了，弄得一身湿，走，我们回家。”

一人一狗，向外面走去，在雪地里面留下了一深一浅两排脚印。

大别山上，一片苍茫，唯一的娱乐就只是像只老猫一样偎在柴火灶前，烤着火，吃烤红薯，我问刚刚那是谁？

三婶告诉我，那个是七叔公，是个可怜人，没有结过婚，无儿无女的，养了条黄狗一起过日子，不过七叔公是个好人，对人挺热心的。

山里的夜很长，七点不到，天就全黑了，屋里没有电灯，手机也没有信号，只能早早去睡觉。也许除了在婴儿时期，那段时间是我睡得最早的了。

第二天，天刚亮，我就听到狗叫声连成一片。

“妹儿，起来了么？”屋外传来一声苍老的男声。

老公推了推我：“喊你呢，七叔公来了。”

我正穿衣，就听到儿子的欢呼声：“妈妈，七公公给我们送了只兔子来了，还有红薯。”

等我起来时候，七叔公正把一个竹篮递给小胖子。小胖子说：“这个兔子好可怜，都冻僵了。”

我赶紧走了过去，说：“这兔子您留着自己吃啊！”

他伸着手，便劲往我这边推，“给你吃的，红薯我家还有，不够带找我要。”

我说不用，老公从身后走来，说不用还给他，他基本上听不见，偶尔能听得清楚下。

七叔公挺喜欢我的，经常会来和我说上两句话，可能他太孤独了吧！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半个月了，雪都没有融，我适应了这种没有电，没有手机，没有wifi的慢日子，我也仿佛成了大山中的一部分，儿子也适应了这种生活，不是追狗就是去抓鸡的。有他在，村里的鸡鸭鹅，猪牛羊狗，都没有消停过，当然小胖和黄狗玩得最多，小胖说黄狗一点都不认生，不过你抓着它不放，它就会生气。

一天，我正烤着火，吃着烤红薯，小胖就在外面大喊：“妈妈，妈妈，你快来呀，他们要杀黄狗。”

我赶紧跑了出去：“怎么回事？”

隔着老远我就听到吵架的声音。

“赔钱，你的狗把我的脸给咬伤了，我要去打狂犬疫苗。”

七叔公嗫嚅着，嘴唇抖动，半天说不出话来。

好多人围了过来，“你家狗会咬人，那肯定是不能放出来了。”

“七叔公没钱，人家一个孤寡老人，拿什么赔，要不算了吧。”

“算了，那肯定不行，你看下，这把人咬成什么样子了。”

“那你说怎么办，七叔公的情况大家也了解，你让他怎么赔？”

“不赔，那就杀狗。”

“对，杀狗！”

“杀狗！”

好多人都这么讲。

七叔公把黄狗拖在身后，尽力用自己瘦弱的身子挡在了黄狗的前面，黄狗仿佛也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声不吭，乖乖低着头坐在雪地里。

白色的雪，被很多人踩出黑色的泥印，仿佛是天黑的颜色。

七叔公终究是没能护住黄狗。它被拖了出来，被人用叉子叉住，它使劲挣扎，眼里含着泪水，脖子被放了血。

它的声音呜呜咽咽，躺在地上抽搐，它看向七叔公，眼泪一颗颗滚了下来

……

人群还在喧闹，但七叔公一言不发地转身向外面走去，他的身影似乎更矮小了，雪地上只留下了一行深深的脚印。

很多天，我都没有见到过七叔公。

小胖悄悄告诉我；“黄狗死得好可怜啊，明明是那个奶奶，非得按得黄狗的头，抓着它的脖子，黄狗才咬她的。”

雪慢慢停了，快封了一个月的村子终于解封了，路上还有一些薄冰，山尖还有一圈白，我们终于可以下山了。

离开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见到七叔公，他那个矮矮的房子静静立在山脚下，没有狗叫声，也没有炊烟。

那年，雪真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