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站,尤其是年岁已久的火车站,动车高铁班次并不多,人们聚首于此,无非图个便宜与划算的绿皮火车,怎么都是个到,没钱却可以拿时间来磨。七月初的这里人满为患,面孔确是走两个极端的,一种是混杂着各种怪味灰头土脸的中老年大汉,抑或是些乡下的妇女儿童,看着死气沉沉。另一种就是大学生了,小哥哥小姐姐们朝气蓬勃,他们背井离乡,家境一般,图着学生票的半折优惠毅然决然跳上一列列南去背反的绿色长蛇。
你很想询问他们的故事,却常常欲言又止。
晚上十一点,列车晚点,时间未知。候车厅里的人无不板着焦躁的面孔,默默低头玩手机,打发无聊的等待时光。
我并不想把过多的时间用来打发,四下乱转。在角落里,我看见了她,刚才走过我跟前三次推销电宝的。是她,暗紫色的眼影,红艳的唇色,黄色宽松圆领体恤搭配淡色牛仔,瘦削得令人心痛,左肩隐隐漏出一截黑色内衣吊带,是淡写的欲望。她蹲坐在肮脏的火车站候车室一角,军绿色的大布袋里全是电宝。这让我想起她的职业,卖电宝的小贩。在这个除了乡下瘪三就是城里的学生的候车室,一个个不是老吝啬就是小多疑,如何挣得来钱?她低头默数手中一沓零散的现金,五块、十块的数着,这个时代金钱的概念早已被数字所替代,她这个数钱的动作此刻呈现在我眼前实在是风情万种,深得我心。我想这位女子的背后,一定有个在上学的弟弟,一个嗜酒嗜赌的男人,或是一个渺小却伟大得教人辛酸的梦。我多么想趁着这个无聊的空当坐到她旁边,听她讲述她的故事。可我不敢,这太过突兀,也不礼貌,我们这一代人早就习惯了“能微信说,就不费事当面谈”的交际模式,你的热情或许只是孤掌难鸣的尴尬。我移步回到座位上,学着大多数人那样,掏出手机,打发时间。
你很想询问他们的故事,却常常欲言又止。
嘿,陌生人。
等到凌晨,我终于坐上回家过年的火车,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实际上我仍旧在玩手机,一脸淡然的坐在我的座位上,故作忽视的姿态不理会同坐的另外三个同龄人。对坐的那家伙却一反常态,从我见到他伊始他就热情的在帮邻座的叔叔阿姨小哥哥小姐姐们把行李抬上架子,或者挤兑出位置给后来的人,我忍不住也想上去帮忙,转念一想,算了,接着玩我的手机。心想,帮又何益,心中又暗骂,你真特么没素质。终于对面那家伙他终于安分的坐定下来,眼睛却不安分的四处乱转,偶尔看看窗外的夜景,偶尔看看隔壁的小朋友,最后却把目光停在了我的这边。你很难在一双犀利目光的长久注视下还能若无其事的一直反复点开微信和微博,重复刷着已看过不知多少遍图文讯息。纵然这目光的主人只是百无聊赖地在发呆。人类毕竟是历史悠久的物种,个体之间有数千年的互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岁月,而今手机电脑这玩意虽然占据一个正常人绝大多数的注意力,但有一个人就那么盯着你看,你还是会全身心感受到触动,可知那是老祖宗们数千年流传下来的悸动?我乖乖的放下手机,并不是为了与这眼神犀利的家伙交流些什么,而是出于这本能的回以我的目光,要知道在奴隶时代,奴隶才不敢正视他人。他看见我的举动变化,带着笑意来和我聊天,原来他是刚毕业的理科生,家在成都,来南京读书,如今只身一人南下广东谋生。我问他不害怕上当受骗吗?他耸耸肩:我无所谓,只要自己不骗自己就好了。我暗自敬佩他的勇气,又回想起刚才他热情助人的行为,不由得对他整个人再佩服三分。这实在是个优秀的小哥哥。
车到江西南昌,过道那边的一个女生被新来的乘客抢掉了座位,女生并不争辩就让开了。我和刚才那兄弟都不能理解,热情的还是他,女生在过道上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他主动让座,说自己坐累了要起来活动活动,那女生笑着接受了。我问她:同学,你咋就让人把座位占了呢?怼他啊。她说自己本就应该在南昌之前的九江下车,补票只有站票,理所当然。心想,得了,又是个奇葩。但我对奇葩向来充满无限的好奇,进一步和她聊天,原来她是个学姐,在南京读书,九江人,还是理工科的,这么漂亮的理科女生在现实中还是第一次见。我们在长达几个小时的东扯西扯之后,她终于向我坦言自己路过家门而不下车的缘由。她有个喜欢了好多年的男孩,他们之间却一直保持着非正式的关系,男生每次失恋都会把她叫出来陪他喝酒,听他谈失败的感情,她无数次觉得自己就是个备胎。但每一次都心软,然后喝酒,然后陪着他。她说车停在九江之后她犹豫了,不敢下车,不敢回家,害怕在这个熟悉的城市在遇到他,并再次心软。于是决定一路坐到广东,再转至丽江。她突然问我:你知道“大冰的小屋”吗?我心中激动:学姐这可问对人了,我是冰叔的铁杆粉丝,小屋可是正儿八经的民谣大塘。丽江、厦门、西安、济南等等都有分舵……她大笑着告诉我自己正准备去那走走,白天看风景,晚上去小屋喝酒,会很快乐。
绿皮沙龙我问她安全问题,她说现在的人也不都那么坏,真诚待人,必有人襄助,提高警惕,保持距离就好了。你看我要是防着你,把你当个图谋不轨的坏学弟,估摸着我们现在面对面还坐在那,你看书,我吃泡面,你偶尔抬头看看我吃的什么,我偶尔低头瞅瞅你读的文字,哈哈哈哈哈,真有趣呢。能这样和你聊天真的很好,我的心情好很多了!
陌生人,能与你短暂相遇,倾谈,已是万分感激。
火车行经江西境内,崇峦叠嶂,手机基本全程没信号,火车里焦躁不安的人们此刻反而内心喜悦,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聊天,苦闷、理想、回忆、观念、故事像被一股脑的倒进了一个大容器里,蒸腾出袅袅青烟,充斥着火车的每一个角落。我不由得万分感动,只因有幸目睹这个时代华美的一个角落:绿皮沙龙——这里的人们无论贫富贵贱,无论年少老朽,都仿佛揣着一颗失而复得的赤子之心大胆的吐诉着内心不为人知的角落,对一群陌生人。
“你们看着崇山峻岭的江西,树林极其幽谧,山体纵横分布,云雾缭绕其间,当年老毛把数万红军藏于当中,老蒋拥有百万雄狮又能怎样呢。唉!”邻座的一个中年男人看着窗外密林深山,不由发出这一连串的慨叹。尴尬的是在坐的各位全部缄口不言,甚至没有一声应和,就怕空气突然安静。真真是代沟啊,革命往事在二十一世纪或许已经文字化存底在于博物馆精美的陈列以及教科书中,极少还有人当众畅谈,年轻人则更是寥寥无几。恰巧,我就是个中的奇葩,我有个很好的兄弟,我们常常在一块谈历史,老毛老蒋的事更不必说。于是我应和那个中年男人:更何况国军派系林立,众将各怀鬼胎,政治腐败不得民心,薛岳将名再盛,谋略再深,也注定无法在江西把正邪逆反。中年男人两眼放光的盯着我看,让我好不自然,周围的同龄人也都怪异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妖怪似的,我知道自己展现得太过突兀了,只好尴尬的笑一笑。
中年男人有意帮我,接着说:是啊,薛岳兵锋直逼红都瑞金,依旧没能把坚韧的红军扼杀殆尽。我抓住机会结束引起尴尬的话题:是的是的。
我想起电影《爱在黎明破晓前》中的男女主角,他们相遇于同一列火车,抱着热烈的兴趣坐下来聊天,从读书、喜恶,聊到故乡、朋友、恋人,再聊到个人对生活琐事的一些见解、想法等等。他们相谈甚欢,意犹未尽。然而火车到站,男主必须下火车赶第二天的飞机,于是男主邀请女主下火车,两个人一路的聊天,一路巡游陌生的维也纳。他们从一对陌生人聊成了互诉衷肠的情侣,这可是货真价实的“谈恋爱”啊,爱情是“谈”出来的,让我钦羡不已,也曾一度期待这样的爱情能够降临自己身上。他们共度了甜蜜的半天时光,既是彼此的知己也是彼此的恋人。临近分别,他们都发现自己太过爱对方了,竟然舍不得此后一去经年,相忘于江湖。可正如女主所说的“人们总是交换电话号码、地址,他们最终只写过一次信,打了一两次电话。”在过去那个慢跑的信纸时代尚且如此,如今主宰着各类通讯工具也被它们反主宰着的我们,早已经丧失了维系感情的耐心和天荒地老的虔诚。
我遇见过最好的你,在最美的时光,但是,请不要把这份美好与我庸庸碌碌的日常生活并为一谈,这样我会发疯的。男主和女主彼此心照不宣,为了守护这份美丽的爱情,彼此口头相约半年以后再相聚于分别的地方,不留任何联系方式与信息。“也许我们应该尝试一些不同的事,就算今晚是我们共度的唯一一晚也不错,对吧。”
火车即将抵达终点,我竟然有点舍不得下车了,舍不得离开这个绿皮沙龙。我是何其幸运啊,能在回家的列车上遇见这么多有趣的人,我们抛开手机,抛弃隔阂,面对面坐着,大眼瞪小眼,倾谈生活。不必交换任何联系方式,我们心照不宣,分别即使永别。但,这又能怎样呢?陌生人,能与你短暂相遇,倾谈,已是万分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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