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年来,尹萍已慢慢养成了一些习惯。
她习惯了每日单位与家两点一线地运动,除了这两个地方,她去得最多的便是菜市场,至于商场、电影院之类的,她几乎不去。不是她不想去,她只是不想一个人傻傻地游荡。
她习惯了聆听夜,在夜里,她听过布谷鸟一声声单调重复的呼喊;她听过火车轰隆隆疾驰而过的呼啸;她听过青蛙不停呼朋引伴的呱呱呱;她还听过客厅的石英钟轻轻走动的滴答……
她习惯了他在拿起钥匙准备出门时,不问他去哪里,与谁一起,何时回。她不是不想知道,只是,她的关心,她的热情,被他多次抛出的那句“你要知道那么多干嘛”浇灭了。不让知道就不知道吧,或许不知道才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有自我世界的纯。
她习惯了与书对话,当一页一页的书在指尖翻过,她便会忘却所有,感觉自己不再存于这个喧嚣的世界,而是变成了书中的一句话,一个人,一个故事。她喜欢这种与书相伴的感觉,每晚都坚持到打起瞌睡才把书合上,有时甚至是拿着书睡着。
噩耗是在一个极其普通的夜晚,通过电话传来的,那时,尹萍正像往常的无数个夜晚一样,就着橘黄色的床头灯,拥被翻着手里的书。
电话里吵吵闹闹,各种声响,是尹萍不喜欢的嘈杂。但那头一个男人的声音却坚定地告诉她一个真切的事实:他,车祸,身亡!
挂断电话,尹萍放下书,靠于床头,闭上眼,重重地叹了一口长长的气,叹过之后,她竟然有种心里被搬掉巨石的感觉,那种感觉她很清楚,叫如释重负。
二十五年前,为了他一句“相信我,我会给你幸福的”,尹萍便像个欢快的小鸟一样,从天南随他到了地北,在离老家1000多公里的、陌生的、他的这座城做了窝,安了家。
有过耳鬓厮磨,有过情意绵绵,有过纸短情长,只是尹萍始终不明白,后来的他们,怎么就在时光的流逝里,变得如同不在同一平面的两条线,她只能看到他的存在,却不能真实地触摸,交汇。
追悼会,来的人,不计其数,他的领导,他的同事,他的朋友,他的亲戚,他的同学,然而,都是他的,尹萍认得的实在寥寥。
恍惚间,尹萍觉得这座城,以及生长在这座城的他,是那么陌生,陌生到她怀疑这二十五年,自己是不是真的居住在这座城,是不是真的做了他二十五年的妻。
待料理完他的后事,待他仅变成一张照片时,尹萍更恍惚了,恍惚到她每日每夜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想,只能在不断地与书对话中才能睡去,有时合上眼天已微明。
二十五年里,离开的念头,到底有多少次,尹萍记不清,然而,始终有各种理由,阻止着她,牵扯着她,让她坚守在这座城。
夜,寂静,依旧,尹萍无声地取下衣橱顶端她的蓝色行李箱,轻轻擦掉其上的灰尘,打开,慢慢地把一件件衣物放入,面色宁然,无悲无喜。
出走二十五年的孩子第二日,清晨,尹萍拉着行李箱迈出家门,“咔嚓”一声,锁芯落入锁套时,她忍不住抬头环顾起这个她侍弄了很多年的小院,尹萍仿佛看见那些陪她哭过,陪她笑过,陪她静坐过的各种花草在眼巴巴地看着她。
不在了,让我留在这座城的那个人不在了,一切就都不在了,这城于我,已没有留下的任何理由。尹萍轻轻摇头,狠心一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去……
尹萍到家时,近八旬的母亲正在摘取长在小院围墙上的紫色扁豆。尹萍就这样停了脚步,站在母亲身后看着,看她的母亲迟缓地把扁豆一个一个地摘下,握在手中,而后放在蓝白相间的围裙里。
看着看着,尹萍的泪就不自觉地从脸颊滑了下来,她眼中的母亲怎么已是满头银发、老态龙钟的老人了?尹萍不解,她实在不清楚,记忆中的母亲与眼前的母亲到底隔了多少个日日夜夜。
尹萍正看着想着,母亲一个转身,也看到了她。母亲慌忙放下手里握着的扁豆,颤颤地用小步走向她,待看到尹萍脸上的泪,一下慌了,赶紧伸出双臂,把尹萍搂在怀里,一边轻轻拍着尹萍的后背,一边喃喃地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在母亲的臂弯里,尹萍恍惚觉得自己好像还是个孩子,时光也好像又回到了二十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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