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旧巷里,等风也等你
90多岁的琴奶奶是刀马口巷子的一道风景。
不光是因为那一双好看的,走起来颤颤巍巍的小脚,而是她多年如一日站在巷口等待的身影,寂寞而孤独。
琴奶奶的名字叫红琴,是我们镇里活着的,唯一小脚女人。
每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别人还沉浸在香甜的睡梦中,琴奶奶已经穿戴整齐,迈着细碎的小步子行走在这个古老的旧巷里。手中的拐杖轻轻地落在青石板上,哒-哒-哒的声音,在寂静的黎明传得很远。她来到巷子口,倚在一块青石板上,用一双呆滞、无神、浑浊的眼睛眺望着远处大路的方向。
琴奶奶在等人,等一个叫大柱的男人。
大柱是琴奶奶的丈夫,结婚不到三天就被抓壮丁的带走了,这一走就是70多年。琴奶奶也就等了一辈子,从青丝到华发,从含羞带嗔的娇娘子到风烛残年的老太太,半个多世纪的思念凋零成一地的凄凉。
年轻时的红琴奶奶虽称不上闭月羞花,但也是百里挑一的俏姑娘。一双含情带水的杏花眼,一张似语未语的樱桃口,一对小巧秀气的三寸金莲,不知迷倒了多少多情的年轻小伙们,提亲的踏破门槛。
但,不论条件多么优越,小伙多么精神,红琴奶奶始终不吐金口说愿意。这可急坏了他那个木匠出身,脾气暴躁的爹。
“你到底要啥样的?”娘也在一次次追问。
“大柱那样的?”红琴低声说,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什么?大柱,不行,坚决不行?” 他爹一听,气得声音都不由得颤抖了。
大柱是他爹的徒弟,跟着学木工。小伙子老实憨厚,相貌堂堂,但就是家里穷。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娘常年有病,卧床不起,全靠大柱自己干活挣家用。因为穷,同龄的男孩都已娶妻生子了,他还没讨到媳妇。
但他并不着急,因为,他心里早已住进了红琴。两个情窦初开的年轻人,在你来我往的眼神交织中爱火迸溅。他们经常背着家人秘密幽会,私下里暗定了终身:此生非你不娶,非你不嫁。
可是,当红琴说与父母这个想法时,她没想到父亲竟然那么大的火气,反对得那么厉害。
一旦说明就好像公开挑明他们的关系一样,两人来往更加密切。红琴性子也倔,爹娘不同意就拼命地抗争,闹绝食、闹自杀。父母只有她这一个孩子,也怕闹出事,没法,只得同意。
两个情投意合的人,终于拜堂成亲,修成正果,成为一段佳话。
那个年代虽然战火连天,但刀马口巷比较偏僻,日本鬼子倒没有进来烧杀抢夺。人们虽是在炮火中惴惴不安,但也能平静度日。谁也没有想到,在抗日战争即将胜利之日,国军却来到了镇子上,给政府下达了一个十分艰巨的任务:征收一些壮年男丁充实到部队。可是,那些土里刨食的乡人们,早被战争吓怕了,没有人愿意去。
政府没办法,只能强硬地挨家挨户去抓,凡是成年男子一律要去。
刚结婚三天的大柱也被抓走了。所有的恩爱甜蜜,在那一刻戛然而止。
巷子口,红琴拼命抓着男人的胳膊,企图能拽回心爱之人,逃此一劫。可是,孱弱的小脚女人哪里是对手,哪里能抗争成功?
男人一步三回头地被拽走了。
“等我,我一定会回来的。一定要等我……”
这是大柱留给红琴奶奶的最后一句话,也是她一生唯一的希望。也正是这句话,隔断了红琴奶奶一辈子的幸福。
从此,红琴的日子里,等待,成了她所有的寄托,所有的念想,所有的希望。
没过多久,抗战胜利了,本以为男人该回来了。红琴日日站在巷口,望穿秋水,等啊,盼啊!可是,始终没见那个魂牵梦绕的身影。
新中国成立,战争也结束了,还是没有把大柱盼回来。谁也不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的部队,谁也无法说出他们现在的情况,是生是死?如果听说附近镇子里有人回来,红琴总是迈着小脚步急急忙忙去打听,企望得到一点点消息。
可是,去时的红琴精神抖擞,满满希望,回来时却像泄气的皮球,恹恹的,打不起半点精神。
后来,听说国民党的军队去了台湾,虽然她不知道台湾在哪里,但她心中的希望又加厚了一层。她觉得,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他一定不会忘记曾经的承诺的。
期间,许多家庭都失去了等待的希望。女人纷纷改嫁,过上新的生活。红琴家也成了许多媒婆争相踏访之地,但都被一一吃了闭门羹。也有好心人规劝,让她想开些,日子还长,不知道他还能不能回来呢!他也没给你留下一男半女,你得为自己今后的生活做打算。话说得至情至理,但却入不了红琴奶奶的心。她依然在痴痴傻等,态度决然,一如当年拼了命也要嫁给大柱样。
日子在悄然划过,红琴送走了生病的婆婆,又送走父母。岁月的风霜一点一点在她脸上镌刻着印记。当年水嫩的红琴姑娘,已渐渐变成了满脸褶皱、满头银发的琴奶奶,琴太奶奶……
岁月在走,时光在变,可琴奶奶心中的执念却始终不减。
琴奶奶的手工活极好,她纳的鞋底,针脚细密,匀称,耐穿。她绣的花,形象逼真,栩栩如生,深得大家的喜欢。谁家需要个鞋样,谁家孩子领口绣个花,谁家的衣服做不好等等,都来求助于琴奶奶。琴奶奶热心肠,也乐意给乡邻们帮忙。每到农闲时,她就搬个板凳,坐在巷口,把一针一线绣进浓浓的思念里。
后来,做得多了,琴奶奶就托人送到镇上卖,补贴些家用。没有男人的日子,虽然清贫些,倒还过得去。
每年,琴奶奶都会花费很多心思做一双鞋。这是双男鞋,布料用的都是上等的棉布,鞋样精巧别致。鞋底厚厚的,一层又一层,而且针脚巧妙地走成了花和字样。那是她唯一会写的一个字:柱。针针含情,字字含意。
这双鞋她从来不卖,做好后就整整齐齐放在柜子里,然后认真地锁起来。那些鞋快放满整个柜子。
琴奶奶年龄越来越大,眼神也越来越不好。那些针线活也渐渐干不好了。她无儿无女,劳动能力也逐渐丧失,镇上就把她划为五保,每年拨些资金,供他温饱。
90多岁的琴奶奶,已经变得有些痴傻。很多人和事都已不记得,但,唯有一件事,她雷打不动,数年如一日地做着。那就是每天清晨,她必定站在巷口依石而立,遥望远方,风雨无阻。
清晨,阳光温和,微风轻拂。琴奶奶站在巷口,眯着眼睛,面带笑容,望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犹如看见自己的男人在闪闪的亮光中,向自己一步步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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